胡兰成的《今生今世》

“阿含经里，佛与阿难乞食，惟得马麦，阿难觉得委屈，佛告阿难，“如来所食，乃天人馔”。还不及我们家的世俗真实。

一、教子有方——胡家有子，名唤蕊生初长成

“我母亲在家着短袄长裤，但出台门到溪边浣衣必系裙子，在堂前纺棉花亦系裙子，不但对外客，连族中长辈，堂房叔伯经过台门外进来檐头坐坐，她亦奉茶尽敬。她却不轻易到邻家，亦从不道人长短。房族里或亲戚的女眷来，我母亲陪坐说话，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厌。母亲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头蚂拐”，因为她自己就是人相极好的。小时我每跟她去溪边，去桑园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还伴她去过雩浦庙，平时只见她在灶间，在楼下及堂前走动，现在却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这样安稳，没有一点夸张，亦只是与天地为三才，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而她的人则在天地间，与世人莫失莫忘，仙龄永昌。她在家里，是洗出衣裳或饲过蚕，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旁嬉戏，见母亲一人坐得这样端正，室中洒落悠闲，只觉得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母亲每回总吩咐，“出门要理睬世人，常时饥饿冷暖要自己晓得，不可忘记家里的苦楚”。我父亲穿衣裳不费心机，洋伞拿出去常常会忘记带回来，打牌输赢都无所谓。一樁事情误了他亦不惊悔”。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二、知识的根本是智慧

“小孩不可知识开得太早，今时的小孩百伶百俐，会买东西，会应酬生客，玩具及漫画读物多到无数，学校里亦功课忙逼，读书像拼命，这其实不好，知识的根本是智慧，他们把根本来伤了”。“见了一样新奇的东西，亦不可问这问那，凡百要放在肚里过一过，兴奋不过是动物本能的飞扬，好奇心亦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反应，但知识的妙机是生于人的‘思思安’。民间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晓得人世的庄严”。胡二十一岁时进燕京大学副校长抄写文章，每天两小时，余下的时间就去旁听，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学生，却对胡影响深远，他说“在燕大我没有学到一点东西，却只是感受到了学问的朝气，不是学问的结果，而是学问的之始，而科学亦是清明可喜，在校园湖边看见穿竹布长衫的先生走过，赵泉澄与我说那是周作人，那是数学博士，连地球有几何重他都会算，那是有名的西北史地学教授陈垣，那是当代法律学家郭云观，我虽不听他们的课，亦觉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科学我皆觉得非同小可，叫人惊喜。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见东京大学的学生下课后走过铁路，想起他们也能造铁路，发明并运转现代社会的一切实在可以骄傲，但转念一想，如今倒是铁路及现代社会的一切要求大学制造这样的人才，就令人气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的现代人与科学不如此”。现代技术组织的社会不许人有一点慷慨飞扬，到底寂寞。

三、“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

张爱玲说“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灵魂美而被爱的”。我究竟是不赞成的，至少胡兰成是个例外，他深谙女人的美丽与哀愁。你看他写张爱玲“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知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是从爱玲处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华民国到底可以从时代的巫魇中走了出来的。爱玲是吉人，毁灭轮不到她，终不会遭灾落难”。其后为避时乱，在汉口与护士周训德相恋，他形容她“她的人只是本色，生长城里，而亦有乡下人的简明，只觉她生在官家亦配，生在巷陌小门小户亦配。她的服装与派头，叫人看了只觉顺眼，不去想到贫富，亦不生时兴与陈旧，新时代与旧时代的议论，她只是民国世界的人”。及至后来，逃难途中，又与范秀美结为夫妻，他道“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含蓄，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鞦韆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辗转日本后写日本女一枝“我留心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盘捧点心盒的动作，她脸上的正经竟是凛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扫地煮饭，洗衣做针线，做无论什么她都一心一意。空下来她到起坐间跽在阿婆旁边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是小女孩的端正听话”。他看风尘子，“原来名妓比名伶更有世俗的现实，不像名伶的人身成了艺术品，而是像良家妇女的深稳风流，只可惜一树春光尽皆为花，就不结果了”。他对女人当真是有锦心绣口的欢喜。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

四、乱世当空，仍作武陵人

中华民国的刀峥剑戟，枪响炮鸣，于《今生今世》里只觉那不过是烽火门前过，洒扫亦如昨，就只落落案边，俯首弄墨，间或清坐就茶醉诗书，人世终究还是深稳，处处长歌。全是张爱玲写的那样：“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所以“我买了那一对盘子来看，是青花彩釉，有庶民的平常无奇，倒是觉得好。阿婆于翌日自去贴钱换得了一只盘子，形制缺一只角，但是我不喜欢那种风格化了的雅致；临窗趺坐，对着新洗抹过的几面，上放着纸与笔，纸如池荷，笔如菡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语。我请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几侧跽坐一回。我爱这样低的窗槛，低的几，低低坐着的人；今天已遍人间大难临头，但如今秋天，盛开科斯摩斯花，单瓣淡红，翠茎如烟。我坐在廊槛上，人比花低。”

五、民国女子——张爱玲

我以为，知张爱玲者莫过胡兰成。他爱她，为着她的可爱。遇到张时，胡有妻室，张不在意；再或者胡有许多女友，甚至挟妓游玩，张亦不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而她与我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而她则去厨下取茶”。她从小被目为天才的怪异在他处都是叫一声天地皆应的欢喜，好似星星散落在月亮周围，是它叫喊的回声一般。他知道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他写信给她说她谦逊，一语中的，她回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真正相知的人不在意万水千山。及至胡、张日后分手，一日胡独自坐在阿嬷窗前阶沿上，看着那破院子与堂前间，与简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阵心酸。“我不要世上这样贫穷破落！为着爱玲的缘故，我要这世上是繁华的，贵气的！”过后张爱玲编的电影《太太万岁》到温州，时值胡兰成化身白衣秀士躲避时乱，“我与全校员工包下一场都去看，王步圭赞好，金校长赞好，坐在我前后左右的人都赞好，我还于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他们赞好还不算，还必要他们敬服。可是只有银幕上出现张爱玲三个字，她晓得我”。张爱玲说让胡兰成改名作“张招”或“张牵”，取义她对他的记挂，如今倒是“招张”“牵张”了。

六、卖国是个大买卖

胡兰成不是所谓“汉奸”。正如陈云所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卖国是个大买卖，历史上从古到今没有几个人有资格被称为汉奸的，权谋、机变、政治远见多方面因素考量，不是任谁都有这样的大略”。即使身居日本，处境困厄，亦不忘祖国民间家家苦楚，切切在心；况深化山河日月之清明，沐我中华文化之深稳，唯其不舍山河岁月。故余以为凡此种种污名皆不成立，至于个中缘由之条分缕析，不在此赘述，聊设玄虚，佳作不易得，还望诸位看官有兴一览。

卒读掩卷，时至黄昏，我身在台湾，窗外还是那个繁体字书就的世界，有宜室宜家的温良恭俭、有《今生今世》的霁月光风。脑中勾勒图景：满是旧时江浙人家模样，沿河而居，堂前阿母饲蚕，娇儿奔走，鸡犬相闻，下起雨来的日子，草是草，人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