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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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吾郑穷得叮当响，裤兜里空空荡荡，除了两只渗出细汗的手，啥也没有。不过，比穷更响的是他的耳边回荡着两股声音。一个说：做人要懂得感恩、要知足，要是没有我，你之前连饭都吃不起。这是前老板的声音，他就是不想付拖欠周吾郑的工资。另一个说：你就是个窝囊废，连孩子的补习费也交不起，有什么资格当爸爸？那是妻子怒骂的声音。周吾郑一阵寒颤，垂头丧气地走在路上。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正午阳光下，佝偻着、萎缩着，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他越是低头去观察那团影子，影子越是往他脚下藏，好像也是个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又像是在躲着他似的。这大半年，一切都在同他过不去，什么好运、好事，都躲着他。
他漫无目的地穿过上海路、北京路、新昌路、黄河路、新华路，一直走到许久不曾来过的步行街。不是周末，城市中心的商圈还是热热闹闹的。
路两边商店里传出各种音乐，一会儿“你是我梦中女神，是一笑夺走我灵魂”，一会儿“谁的苦酒敬月光，谁的真心喂豺狼，谁的梦想在流浪”……南腔北调。
一间红色门头、面积最小的房子，夹在金碧辉煌的珠宝店和奢侈品服装店中间，门口堵了好几个人，争相往里挤：“给我来一张自选！”“机打复式，十倍！”……纷繁嘈杂。
周吾郑缩着脖颈，一路踢踢踏踏，突然脚踩上了一张淡粉色彩票。不知道是谁丢在这里的，随地扔垃圾，啧啧。他弯腰把这张彩票捡了起来，眼睛不经意地瞥了一下上面的数字号码：10，13，15……。想把彩票扔进街边垃圾箱的手立即顿了一下，“10”“13”正巧是他的生日，而且最后一个竟然是“7”。这可是我的幸运数字呀！反正兜里空空如也，周吾郑顺手把彩票装进去了。他也曾偶尔花十块钱买张彩票，最幸运的一次中了二百块，其他没中的只当捐款做善事了。现在他口袋里没有半毛钱，什么也捐不出。
到了晚饭时间只能回家去。妻子的脸色虽然不好看，但饭菜做得很香。中午也没吃饭，他狼吞虎咽地把一盘炒土豆丝卷了大半。
吃完饭，为了不听妻子乒乒乓乓的砸碗声，周吾郑非常自觉地去洗碗刷锅。儿子走过来和他说了会儿悄悄话，哪个同学穿了双新鞋子、哪个小伙伴儿要过生日……卧室里立马传来妻子不耐烦的催促：“快来写作业！”周吾郑冲儿子努努嘴，示意他进屋去，别惹妈妈生气。
自从周吾郑失业，他在家里的地位直线下降，幸亏家里没有养猫养狗，否则他现在肯定是猫狗不如。这几个月来，他也曾去应聘新工作，但人家不是嫌他学历低，就是嫌他年龄大。原来只听说爸妈那代人下岗找不到工作，没想到自己也赶上了。明天还是继续出去找工作吧，听说送外卖待遇也很好，但是他没有电动车，也不知道人家用不用他。况且，假如送外卖遇到熟人，该多尴尬呀。他拍拍自己的脸，确定了，他的脸确实很薄。
晚上九点多，他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电视里没什么好节目，遥控器在手边，他无意识地换着频道。CETV-1正在播放双色球开奖，他放下遥控器，盯着荧幕。小球在玻璃球里滚动起来，第一个号码是10。他的心咯噔一下。第二个号码是13，他的心又咯噔一下。接着滚出来一只球15……周吾郑脑子嗡了一下，好似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数字好熟悉！他慌忙去小卧室翻自己的裤子。
裤子并不在平时小卧室里的椅子上。
“老婆！”周吾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异样的颤音，“老婆，我出门穿的裤子呢？”
“卫生间！”妻子的回答充满了不耐烦与怒意，对于他打断她给孩子讲题表示不满。
周吾郑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卫生间，洗衣机滚筒丝滑地转动。他的心一下子沉进胃里，堵得慌。都怪妻子，要买这个静音的洗衣机！他一点都没有听到洗衣服的声音，那张彩票……
就在他跑过去准备打开洗衣机盖子直面绝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裤子和外套被扔在角落里。妻子不愿意把他的衣服和着一起洗，大约是有些嫌弃他。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赞成她的怪癖。
他捡起那条失而复得的裤子，从里面小心翼翼掏出彩票。10,13,15三个数字都有，至少是个六等奖。等他回到客厅的时候，节目已经播到尾声，他呆呆看着荧幕上的几个小球——10、13、15、32、29、22；7。周吾郑感觉自己有瞬间窒息，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核对号码。
他中奖了。他捡到了一张中了大奖的彩票！虽然还不能确定奖池里当期奖金是多少，至少……三五百万！
他瘫坐在沙发上，有一股气浪在胸腔里翻滚，如同熊熊的火焰，烧灼着他的心。他脑子飞速转动起来。
我可以先买辆电动车！
不不，要什么电动车，要买新车，买新房，儿子想上哪个辅导班就上哪个辅导班，乐高积木，买！阿迪耐克，买！无人机，买！苹果iPad，买！买买买！假如老婆对我温柔一点，我也可以考虑帮她清空购物车！
周吾郑喉咙里发出呵呵声，他想把妻子和儿子叫出来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突然一种异样的情绪攫住了他，不，先不说，这样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
或者他再考虑考虑，比如人生，比如婚姻和家庭……一个男人思考的底气，与他的钱包厚度成正比。
现在他的心很乱，他什么都不该想。他必须先看看，一等奖金是多少。
周吾郑打开手机，用激动到哆嗦的手指在屏幕上点击，点了好几下才打开网页。鲜红的开奖公告跳了出来，一等奖709.4183万元。
啊，是真的！
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一股抑制不住的欣快感在全身窜动。他喘着粗气，对着空气挥舞双拳，老子发达了！身价七百万！
他想起油光满面的前老板，下次见面，一定要把“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甩在那张大油饼子脸上。
周吾郑把彩票小心翼翼夹在一本书里，悄悄去小卧室，把书放在他的枕头下面。儿子上小学后，妻子就以方便辅导功课的名义把他赶到儿子的小卧室睡了。儿子和妻子一起睡，每天睡前要背古诗和英文单词，早起还要听课文的朗读音频。
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还没有片刻，就像屁股长了刺一样跳将起来。电视是没心情再看的，干脆关掉。
他蹭到主卧门口，探头看了看那娘俩，妻子抬头皱眉望着他，仿佛在谴责：“又来打扰孩子学习！”
他忙摇摇头，“我先睡了，今天有点头疼……”不等妻子回答就匆忙退出来，赶回小卧室。待头挨在枕头上了，他的心才踏实下来。但是他又忍不住去摸那本书，去摸索那书里薄薄的纸片——都还在，还在。
晚上的梦也不安生，好像很愉悦，又好像很纷乱，还梦见他去兑奖，有个人说，那张彩票是我的！他猛然惊醒过来……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摸出书来，借着晨曦朦胧的光线，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是昨天那张彩票没错。为了确定又打开手机，是中奖的号码也没错！周吾郑陶醉在即将身价七百万的迷离中。
他将获得“本市最年轻有为投资者”的称号，七百万的巨额财富只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他会通过自己的辛勤努力和聪明才智，让这笔钱在短短几年之内增值数十倍。他开始研究股票、基金、保险、房地产、期权等各种金融产品，并且总是在第一时间洞悉市场的波谲云诡。这些投资不仅为他带来丰厚的回报，还让他得以在实体经济领域拥有一席之地、在业界树立起良好的口碑。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羡慕他的成功，而他也乐善好施，成立“周吾郑公益基金”，流芳百世！
周吾郑兴奋地在单人床上滚来滚去，美好的未来正在冲他热烈招手！他就这样虔诚地把书抱在胸前，眼睁睁盼着天大亮。
“这张彩票是不属于你的！”一个声音轻轻在他耳边说。
他气急败坏地惊坐起来，“这就是我的！”他在心里恨恨地反驳道。
“把捡来的东西据为己有，法律上叫做不当得利。之前有个新闻说银行把钱打错了，受益人拒不退还，还被判了刑！”
“彩票又不是实名制的，怎么能证明这是我捡的？”谁也不能抢走，他的未来与希望。
“就算买彩票的人不来找你，这笔钱你也要分给妻子一半。”
昨天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又浮现在脑海里。应不应该把中奖这件事告诉妻子呢？周吾郑躺不下去了，他坐在床边袖着手来回摇晃，夹着彩票的书在他膝头沉甸甸地同频震颤着。如果不解释清楚钱的来源，他可能没有机会在完全隐瞒妻子的情况下动用一大笔资金。但若是告诉她中奖的消息，这笔钱的支配权会不会被妻子剥夺？以他对妻子的了解，答案不容乐观。
啊——怎么钱还没有到手，头都快炸了。周吾郑薅着自己的毛发“哐当”一下砸在床上。没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心慌气短，现在要变成有钱人了，他感觉自己更加心慌气短了。
时间就在他瞪大的双眼前溜走，他听见妻子和儿子起床洗漱的声音。
好不容易熬到妻子送儿子上学去了，周吾郑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准备去省福彩中心登记兑奖。不管了，先拿到手再说。他专门找了个小包，把夹着彩票的书装进去，背在胸前。他又从妻子平时藏现金的地方拿了一张百元大钞。回头还你！他一边拿一边嘀咕，但难免有种做贼心虚的慌张。
打车去登记中心的途中司机跟他搭讪，他掩饰说是去找在那里上班的朋友。司机想和他多说几句，他忙把口罩、墨镜和帽子拉得更严密些，一面装作没听见假寐起来。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鸟雀发出悦耳的啾鸣，下了出租车，站在福彩中心门口，他才又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慢慢渗出喜悦来。总之，先兑奖。所有的烦恼都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惜，门还没有开。一直煎熬到九点整，终于有工作人员来了，他亦步亦趋跟着走将进去，颇有底气地抽出了那张夹在书里的彩票。
工作人员接过彩票，皱着眉看了会儿，又递还给他，“先生，您这个兑不了奖。”
“怎么可能！”周吾郑脑袋上的板寸都炸起来，“你看这号码，你看看昨天的公告！”他着急地把手机拿出来，中奖号码的公布页面已经被他截图做成了手机屏保。他几乎要把手机怼在工作人员脸上，“你看，你看！”
工作人员微笑着往后退了退，指着他彩票最下面的打印日期说：“先生，您再看一看，您这彩票是三个月前购买的。”
周吾郑耳边“轰”的一声。他感觉自己被淹没在一条悲伤的、冰冷的、刺骨的长河里。耳边都是突突突的血管爆裂声。他呼吸又开始不畅，心跳如雷，冷汗顺着后脖梗流下来，冷冰冰地击中了他的后脊梁。他摇了两晃，双脚抠地，一只手摸索着扶住大厅里的长椅，才勉力支撑住自己的身躯。工作人员担忧地看着他，“您没事儿吧？”“没事儿，没事儿……”他喃喃地回应道，狼狈地把彩票往裤兜里一塞，逃也似的拖着犹如千斤重的脚步挪出门去。
一出门，他便扶着墙弓下腰，胃里阵阵翻涌，非常恶心。他眼前发花，无数透明的浮游生物在视野里来回乱窜，像一群嗡嗡乱飞发出嘲笑声的蚊子。
身价七百万的周吾郑，转瞬之间被打回了原形，他还是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周吾郑。
懵懵懂懂间，周吾郑又回到了步行街的那家福利彩票销售点。他坐在门口台阶上一脸沮丧，将那张寄托了自己全部希望的彩票拿出来，呆呆地看着。
不知何时开始飘起的牛毛细雨惊醒了他——真是个废物！窝囊废！他恨恨地抬手想把这张废纸撕个粉碎。
“住手！”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兄弟，你中大奖了！”那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里的彩票惊呼：“你就是中奖的那个人！”
周吾郑忙把彩票往身后藏，他慌张地说：“不是，这是一张过期的彩票，不是这一期的。”
那个人想了想，眼珠子一转，把自己手里一张还没有刮过奖的刮刮乐递到周吾郑面前，说：“兄弟，我看你这张数字挺吉利的，你也知道，咱们老彩民喜欢博个彩头。你这张过期彩票，换给我留个纪念怎么样？我感觉它能为我带来好运！”
起初周吾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这张彩票只给他带来了一场空欢喜。他本想说你拿去就好了，反正也是一张过期的，但他神使鬼差地接过了那个人手中的刮刮乐。那个人拿着彩票很快就不见了踪影，生怕周吾郑反悔一样。
周吾郑到刮刮乐售卖机旁找了张硬卡片，把兑奖区刮开。咦？竟然中了两千块钱！这真是他有生以来中的最大一笔奖金了……七百万梦碎的周吾郑简直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应该是什么滋味。
命运的跌宕起伏如此无常，让他感觉自己像路边孩童手里的皮球，被反复玩弄着。
扫码把两千块奖金收入囊中，门外阴霾的天空正露出雨后初霁的微蓝，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吧！他看到街对面有一家卖电动车的店，门口花里胡哨的招牌上写着：“今日大特价！新款电动车，一辆1888！”真好呀，还能匀出一百块，偷偷放回妻子藏现金的地方，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仿佛没有发生过。
周吾郑二话不说走过去，等他出来的时候，头上戴着头盔，身边推着一辆崭新的电动车。
新的日子，开始了。
一个月后，周吾郑正在送外卖，突然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里的人自称是市公安局，请他去协助调查一起诈骗案。
周吾郑果断挂掉电话，这年头，骗子竟然敢装警察，用诈骗案来诈骗。谁要是信了他们，才是真的“协助”了一起诈骗案！
过了一会，电话又给他打了一遍。对方保证是公安局请他协查，让他直接到市局去。
周吾郑想，骗子总不敢仿造一个公安局吧。但是自己好好的，怎么会牵扯到经济诈骗案呢？难道是这辆中奖买来的电动车有问题？他匆忙打电话向公司调度请假，然后骑车去了市公安局。
原来是那个换走彩票的人，利用过期彩票行骗被抓了。那人向一位老人兜售过期彩票，骗人家给他转二十万，被银行的工作人员当场识破。
周吾郑把关于彩票的来龙去脉全都跟警察说了，甚至连那中奖两千块钱的刮刮乐和停在外面的电动车，他也说了。警察做完笔录就让他离开，他犹疑地问警察需不需要把两千块钱还回去。毕竟现在他也有了一份收入。这个月跑单跑得多，他的工资可能有七八千，比以前坐在办公室被前老板压榨还赚得多些。虽然辛苦，一分付出就有一分收获，很踏实！
警察看着周吾郑老实巴交的脸，对他挥了挥手说，“走吧，走吧。他拿彩票去诈骗，属于他个人的违法行为，跟你没有什么关系。他跟你交换彩票时是自愿的，你的电动车不属于本案范畴，怎么处理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吾郑还是忐忑地看着警察，警察笑了：“现在他自顾不暇，而且他大概根本不知道你刮中了两千元……”
周吾郑走出公安局的时候，正是中午。他的影子缩在自己脚下，小小的安静的一团。他踢了踢腿，影子也跟着舒展一节，他抻了抻胳膊，影子又跟着舒展一节。他跨上电动车、戴好头盔，重新启动接单APP。一条新的接单信息响起来。看着脚下有点英姿飒爽的影子，等今天忙完了，就在街边儿吃顿好的吧，周吾郑想。
又一条新消息进来，他打开看，是上一位顾客的五星好评以及八元打赏，顾客附言：“今天单元电梯坏了，外卖师傅跑上十七层准时把外卖送到我家，非常感动！天气凉了，请师傅喝一杯初冬的奶茶，保重身体哟！”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周吾郑骑着他的小电驴，继续奔波在通往幸福的大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