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喧嚣的的孤独》——人可以生如蚁,美如神
我曾经从别的书中读到《过于喧嚣的孤独》这个故事——一个身份卑微的废纸处理员,在地下室的压力机前数十年如一日地打包废纸,这单调的生活里唯一能慰藉他的是回收来的书籍。他通过废书与伟大的思想对话,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无形中获得了学识。他在这过于喧嚣的孤独中生活了35年,直到自身也成了一本压碎各种思想的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最终迎来与废书相同的命运,在压力机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本带有自传性质的书,作者赫拉巴尔曾在布拉格当过四年的废纸处理员,因此书中难免充溢着他的主观情感。事实的确如此,赫拉巴尔三次重写此书,其中第一次原因就是他“把这个故事看成仅仅是抒情的了”。在调和抒情与克制的矛盾、尝试了不同的语言风格后,这本带有悲剧色彩的书最终呈现在世人面前,赫拉巴尔满意地说:“直到现在这个故事才是动人的”。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小说开头便为这部忧伤的叙事曲定调,它以一个回忆者的口吻,像是在追述一场绵延三十五年之久的情事。而我却早已知晓了主人公汉嘉最后那灰暗的结局,于是读这个故事于我而言就像听一个垂死之人回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经历,他称之为“我的love story”。
如果这是一出现代的悲剧,那么汉嘉则应当是其中悲壮的英雄。但赫拉巴尔却无意做此描写,他并不像雕刻一个圣徒一样描写对书籍拥有神圣虔诚的汉嘉,也不加以他超凡脱俗的特征,他想创造出的汉嘉只不过是个普通甚至卑微的人,机缘巧合之下爱上了读书并且读了许多书,这事情本身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像有的人热爱赌博、园艺、跳舞,而汉嘉热爱的则恰好是书籍而已。但汉嘉何止普通,用作者的话说,他是生活在“时代垃圾堆”上的人,即使坐拥百城,家中堆满了足以活活压死他的重达两吨的藏书,也改变不了他看起来毫无希望可言的生活——无妻无子,与他相伴的只有天天面对的压力机、地下室中成群的老鼠与家中堆到天花板的没用的书,去买啤酒时都会因肮脏而遭到女服务员的嫌弃……汉嘉简直可以成为现实世界中“读书无用论”的最佳例证,赫拉巴尔通过汉嘉告诉我们,读书不仅无用,而且可能让你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
但让不堪的生活得以忍受的是什么?我想起了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写的:“此中有足乐者,不足为外人道也。”,只要有足乐者,生活即使再不堪,也能甘之如饴。我又想到顾城说过:“人可以生如蚁,美如神。”,即使作者没有刻意美化,这个卑微肮脏的老头,在某些瞬间竟也焕发出神圣的光彩。而为汉嘉插上翅膀,让他得以飞离庸常的,则是三十五年来朝夕相处的书。
他是怎样读书的呢?“我读书的时候,实际不是读,而是把美丽的词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着,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直到那词句像酒精一样溶解在我身体里,不仅渗透到我的大脑和心灵,而且在我的血管中奔腾,冲击到我每根血管的末梢”
书中处处分布着这类想象丰富比喻新奇的句子,它们是这个与书打了三十五年交道的男人,汉嘉,的内心独白。或许是长年在地下室的独自劳作让他养成了在心中与自己对话的习惯,在这阒无一人的孤独之中,他由思想汇成的脑海中却发出阵阵惊涛拍岸的喧嚣。我们得以窥见一个博览群书的人内心是多么丰富多彩,就连日常的自言自语也能妙语迭出。我在旁边批注道:“爱读书的人的心中一定是个不断自己与自己对话的话唠,他是自己的泉水,无需他人滋润。” 因此,这部通篇由主人公独白构成的小说却不因为其情节的简单而失去吸引力,作者充满象征满含诗意的文字就足够引人入胜。
小说的转折预示着悲剧的开始——汉嘉本想退休后买下压力机继续他的打包工作,但巨型压力机的出现及其他原因却使他丢掉了这份干了35年的工作。他像老年丧子的孤寡老人,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与倚靠,无疑,这份在外人看来又脏又累的活是汉嘉心甘情愿做的事。在某些人眼里,“工作”不过是“奴役”的另一个名字,但汉嘉不同,他不仅在工作中收获书籍,更养成了一种仪式感,打包废纸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意义。(“这样我工作的时候心里就住满了一种辽阔感,无边无涯,极为丰富,无尽的美从四面八方向我喷溅。”)我仿佛听到万能青年旅店在《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中唱到的:“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偏执的汉嘉只能选择一死,他决定伴着诺瓦利斯的诗集一同葬身于压力机中,正应了犹太教法典中的词句:“我们有如橄榄,唯有被粉碎时,才释放出我们的精华。”
汉嘉这样看待阅读:“我们阅读它们,感到幸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读的书将会使我们的生活有质的改变。”,而我们却会看到,这三十五年来,除了家中越积越多的书,汉嘉的生活仿佛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观,如同一潭死水。我们是视觉的动物,当判定他人的生活状态时也是如此,我们会认为拥有香车美酒的人比衣衫褴褛的人过得好,哈哈大笑的人比愁眉苦脸的人过得好,但“幸福”始终是一种个体化的内在体验,它深深藏在每个人的心间。当大多数人都把物质丰富当做幸福的唯一标准时,总有那么一小撮人在自己寂寥的路上寻找着别样的幸福,前者以为美好在于生命的广度,后者则致力挖掘生命的深度,孰是孰非无以言说,因为罗素说过:“须知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
“因为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永恒和无限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过于喧嚣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