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叫了一整天》摘选
·单 衣
游丝漾晴空
单衣的昼午以后
阳台白椅积黄叶
蜉蝣剧舞上下
晚风中的兀立者呵
晚风之意亦未可知乎
知也，此生迟暮
于世徒微飔耳
桃红柳绿坤眷事
旻夕废院斜晖
芦橘细蕾药性清香
十月小阳春
胜友良朋的天气
秋色乾尊色、鼎盛色
曲肱而枕的醉颜酡色
肝肠如火，嗔笑似花
最后的憨娈无度
念澄江若练，丽子齐业
浴咏以归，寤寐交挥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
营已有极，过非所钦
晚风中的兀立者呵
晚风之意兹议尽然乎
然也，晴空漾游丝
昼午以后的单衣
白椅阳台黄叶积
·少年朝食
清早阳光照明
高墙一角喜鹊喀喀叫
天井花坛葱茏
丫鬟悄声报用膳
紫檀圆桌四碟端陈
姑苏酱鸭
平湖糟蛋
撕蒸笋
豆干末子拌马兰头
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
东坡、剑南皆嗜粥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吁，予仍频忆江南古镇
梁昭明太子读书于我家后园
窗前的银杏树是六朝之前的
昔南塘春半、风和马嘶
日长无事蝴蝶飞
而今孑身永寄异国
诗书礼乐一忘如洗
犹记四季应时的早餐
若《文选》王褒之赋曰
良醰醰而有味
·素描旅者
我在诺曼第作素描旅者
也就是背负行囊出入客栈
装作研究画道，观察风景
无忧呀无虑，不思明天做什么
停步，是为了一湾小溪
入店，是闻到油炸薯条的香味
幽会，在长满樱草的土坑中
或在保持白昼温度的麦穗上
灰色粗布下的肌肤极富弹性
田野，森林，朝日，晚霞，月光
我徜徉在一个叫佩努乡的小村里
依波尔和艾乐达之间
海岸高而陡，像巍巍的城墙
踏着细软的茸草，放歌
远处一艘艘的渔船碧绿的海，棕红的帆
茂密的野菊和罂粟花
村里有座报时的尖顶钟楼
海鸥绕着飞叫
同时还可以坐在一处泉孔边
俯身啜饮，沾湿鼻尖和胡子
随我自己设想是在与谁接吻
·格瓦斯
1959年
北京
莫斯科餐厅
吃罢通心粉、奥洛夫小牛肉
添了一杯格瓦斯
在俄国小说中、苏联电影中
屡次见闻过格瓦斯
灰褐色，凉凉的，涩
一点也不好吃
平民性格，刚毅木讷
不仅爱，而且是爱上了
我们是小说的儿子
我们是电影的儿子
我们将要什么都不是了
想喝格瓦斯也喝不到了
人也在美国二十四年了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我》
我倒并不悲伤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哭》
我们穷，只此一身青春
——《春汗》
五月，啖其樱桃
八月，落其苹果
——《谑庵片简》
找一个情敌比找一个情人还要难
女孩拢头发时斜眼一笑很好看
男孩系球鞋带而抬头说话很好看
还有 那种喜鹊叫客人到的童年
冰是睡熟了的水
给我的自由愈多 我用的自由愈少
新买来的家具 像是客人
结伴旅行 比平居更见性情
街角的寒风比野地的寒风尤为悲凉
遇事多与自己商量
一个人 随便走几步 性格毕露
乏辩才者工谗言
第一个发明刮耳光的人多有才气
信投入邮筒 似乎已到了收信人手里
常见人家在那里庆祝失败
有的书 读了便成文盲
海上的早晨 好大好大的早晨
自身有戾气者 往往不得善终
凡倡言雅俗共赏者 结果都落得俗不可耐
爱孩子 尤爱孩子气的成人
你再不来 我要下雪了
从未在梦中吃到美味的东西
我们不会有呼天抢地的快乐
下午总比上午聪明
不知其人观其床
任何一种考试 我都感到屈辱
我的童年 祖辈苍劲的咳嗽声
天使不洗碗
世上多的是不读孔孟的儒家
一声喷嚏见性格
蠢 都是资深的
君子忧道亦忧贫
每个人的童年都没有玩够
十月小阳春 走访旧情人的天气
柔情附丽于侠骨
自然界已开始鄙视人类
泰晤士河畔浮埠上喝啤酒 望之一色是商人
回中国 故居的房门一开 那个去国前夕的我迎将出来
无审美力者必无情
从前的那个我 如果来找现在的我 会得到很好的款待
久别重逢 那种漠然的紧张
历史是一条它自己会走的路
像火车铁轨边的蔓草那样的一生呵
一夜透雨 寒意沁胸 我秋天了
艺术在完成之前什么也不是
时代容易把人抛 绿了樱桃 红了芭蕉
黎明 天上几朵嫩云
长文显气度 短句见骨子 不长不短逞风韵
我的存在已经是礼节性的存在
大观园招宴 红学家还是不赴为妙 要行令联句的哩
风把地上的落叶吹起来 像是补充了一句话
行人匆匆 全不知路上发生过的悲欢离合
走在老街上 我不来 街上是没有这些往事的
要有多么好的心情才能抵御十一月的
阴雨天气
春夏秋冬 我不忍说哪个季节最佳
二十世纪末 爱情死了已久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 且作新狂解旧狂
我贪看青年们的天性在我面前水流花放
俗事俗物可耐 俗人不可耐
门无风而自开的那种夜晚
给他们面子是我自己要面子
冬日市郊小街 暗下来是傍晚 再暗就夜了
连朝大雪 初霁 鸟叫无力
一次又一次觉得 灵智比肉欲要性感得多
我保持着一些很好的坏习惯
风情万种的禁欲生涯
岁月不饶人 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人是在等人的时候老下去的
我之于酒 兴高于量 陶然而不醉
在我的文章中 看到“我”字 多半不是我
你的口唇极美 可惜你自己不能吻它
雷 风 自然界真是把春天当一回事的
你强 强在你不爱我 我弱 弱在我爱你
快乐来了 我总是像个病人那样地接待快乐
是你们在那里星光灿烂 我这里总是暗淡寂 寞的
纽约纽约 你也老了 我一住二十四年
你二十出头了 颈上还有奶花香
感谢你如此诚恳地欺骗了我
相敬如冰
文学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书法是一笔一笔地救出自己
潮平 海水要睡觉了 我儿时是这样想的
没什么 不过我在想念你罢了
也有不少尚未看过我的书的读者
眼看他若有神助似的堕落了
无审美力是绝症 知识学问救不了
生活中 我让 不贤也让 艺术上 不让 贤也不让
漫游世界 随时仰见中国的云天
我习惯于幸灾乐祸地看自己
吱的一声 蝉被雀子啣住了 我的感觉是蝉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 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
十一月中旬 晴暖如春 明明指的是爱情
她慧眼锦口 其作品总有一种落落大方的小家气
年轻时已能耐寂寞 是我仅有的一点过人之处
幸亏我没生在唐朝宋代 否则五绝七律长调小令如何得了
负心人负了我之后还会去负别人 我平静下来
监狱的墙上不挂画
故知人不可苟固守 亦不可徒漂泊
艺术的神圣也许就在于容得下种种曲解误解
坐听别人说大话夸海口 我有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感觉
你草莽 不英雄
我已忍了庄周尼采决不肯忍的东西
庸俗已近恶俗 恶俗就是恶
悄悄地继往开来 何必弄到皇皇的空前绝后
越来越觉出无祸便是福的深意来了
美无性别 若有性别则是性不是美
我喜欢冷冷清清地热闹一番
春雨绵绵 有什么难言之隐
该有一篇童话 写单只袜子的哀史
我书固劣劣 不愿作人枕边书
我也曾猝倒在洪大的幸福中
把自己的生命含在自己的嘴里以度过难关
兰波写好了的句子固好 写坏了的句子亦葱茏可爱
凡是我看不起的人 我总要多看两眼
那种吃苦也像享乐似的岁月 便叫青春
吻 消释了疑虑
自杀者都是被杀的
麻木的人都爱说跟着感觉走
小小的床上 睡着伟大的英雄
终于海誓山盟地离了婚
错字是明明白白地错在那里的
溽暑中的都会 雷雨后路面蒸发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