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4)

2020-02-14  本文已影响0人  雨过湘南

Part 4 吸满喧嚣的雨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篇科幻小说。很久以前读过来着。故事讲的是一个人犯了很重的罪,自然被关了起来,并非常规意义上的监狱,而是被关在时间牢笼之类的地方。他的时间被锁定在特定的一天,往后他的人生也只能不断地重复那一天。作为补偿,他被安置在一座繁华的城市,他的人身也相当自由,任由他在城市里跑来跑去,只要不离开城市即可。邻居也相当友善——除了不知道他是囚犯。总之一切看起来都与一个普普通通的都市白领无甚区别。但到了凌晨,他的时间会被自动重置。”

“然后呢?”

我想了想,继续说道:“争论在于,他显然知道自己被困在某一天里。这就意味着,尽管周遭的一切日复一日,但就他而言,他的体验仍然是新的,他带着之前的经验去体验下一天,或者说下一个轮回。像是打了无数遍的游戏,你提前预知了所有的事件,知道剧情发展所有走向,所有可选结局,每个角色的命运,怪物出场的方式等等,精确到每分每秒。那是不是可以说,就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依然是自由的。换个角度说,假如每次重置,也会清除掉他这一天的记忆,这样的话,每个轮回开始时,他都会认为自己第一次体验,从而意识不到自己其实在不停地重复。两种方式你觉得哪种更残忍?”

“肯定都很残忍。”

“我看过一个最让人信服的说法。即便是监狱里的人,也不是完全失去了自由,而是握有一定限度的自由。那么,被关在时间囚牢里的人,同样也拥有一定限度的自由。只不过这种限度,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所以故事的结局怎样的?”

“主角大概是逃掉了。”

“科幻版《肖申克的救赎》?”

“有点点像,但整体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是他要怎样才能逃掉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德国人有一句名言,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假如把小说里面的时间监狱看作一个系统,那它一定存在漏洞,就像操作系统。主角如果足够聪明,也许可以找到漏洞。”

“天黑了。”她忽然说道,“这里看不到什么了。”

“是啊。”

我向门边走去,边走边看向河边。河堤那条长长的霓虹灯刺眼地暴露在初夏的夜空,了无生气的旅游大巴停在柳树下。接连不断驶过的摩托车、电瓶车,像夜间觅食的猫扑向猎物,不时惊起树间的飞鸟。游人已散去大半,

“想喝酒。”

她旋即跟了过来。她走路时极其安静,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我记得她穿一双素色帆布鞋。我往前走一步,她也前进一步,我停顿,她照做。微妙的节奏和距离,谁也不愿打乱这节奏。停走之间,侧耳倾听,鞋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动,门摇晃着,轻轻扇动夜的风,周遭的盆栽植物沉沉入睡,吸满喧嚣的雨开始滴落,击掌荡起的余波追逐蚊子,尘埃在霓虹色之间起雾,但很快化作一团难以言喻的符号,消融在夜色中。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里,我以为她已经从我背后消失了。

唉,我不禁扼腕停步,叹息一声。

这么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不打招呼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结果都一样。过去这些年里,人倏然出现在我眼前,然后又悄无声息离去。这类事情反复上演。对于他们的离去,我毫无办法,仿佛做什么都徒劳无益,能做的,惟有叹息。

叹息落地,我听见她素色帆布鞋的声音。

从楼顶下来,到了旅社二楼的酒吧。

大杂烩一般的酒吧。百来个平米的地方,容纳了一个小型唱吧,一张桌球台,数张无甚特色的桌,还有一个能并排坐五六个人的吧台和制作台。借着昏暗的光线,大约可以看见墙面漆成天蓝和柚黄。绿萝摆得到处都是,吧台、桌子、窗台。天花板上胡乱扯着几根线,线上挂着些未点亮的小彩灯。

室内无风,空气沉重浑浊,弥漫着一股颓废不堪的情绪,与男男女女过盛的荷尔蒙混杂在一起。

像一股过堂风,我们进了酒吧。

灯光昏黄,稀疏地落下来。两个男子有说有笑,绕着桌球台。靠近吧台的地方,三四个男女坐在一桌,桌上却什么也没有,男子揽住一个女孩的腰,女孩顺势倒在他怀里,其他人顿时笑了起来。靠窗边,两个女人分坐桌的两端,那里最为昏暗,远远瞧过去,仿佛两个烛影。她们上身前倾,靠得很近,低声讨论着什么,一边说,一边往门口张望。

空间拥挤不堪,光被切得零碎,人也零碎。每当有人走动,人影摇晃,使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无法真切地看清楚每个人的表情,仿佛每个人皆是没有表情的无面人,失却声音的太空人。掠过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却又似乎感受到躁动的心在微醺的夏夜肆意蔓延,意味不明的低语在耳际回荡。

闭上眼睛,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依然浑浊不堪。罢了,哪里的酒吧都是一个味道。

“喝点什么?”有人招待道。

“长岛冰茶。”June说。

“我也是。”

“为什么点一样的?”

“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倒是没有。只是给别人一种随便应付的感觉。”

“当真?”

“要是跟女孩约会发生这种事可就糟了。”她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很久没跟女孩约会过了。而且,也没有在酒吧约过。”

“上次约会在哪里?”

“宜家。”

June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道:“太难得了!”

“听起来既像称赞又像讽刺。”

“正如鸡尾酒,存在各种可能性。”

“你喜欢喝酒?”

“谈不上喜欢,只是习惯喝点什么。以前也喝咖啡、奶茶、啤酒甚至红酒什么的。但那是很久以前、大概读大学的事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很多东西被一点点排除你的生活之外,最后戒掉。就像谈恋爱,每分手一次,就从通讯录划掉一个名字,然后再也没有联系。先是可乐,然后咖啡、啤酒、奶茶……如此下来,似乎只剩下这玩意了。说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别无选择,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这玩意。”

她继续说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喝酒。失眠的时候,我也喝酒。一般都是预调制的,有时也自己调。不多不少,一杯足以,然后等着醉意慢悠悠地爬上来,就这样睡着。”

“一杯而已,何至于此?”

“嗯哼?”

“助眠?”

“不然呢?”

“助眠有很多种方式。”

“但我就是喜欢鸡尾酒。其实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我才喝酒。我们一家都不喝酒,和他一起出去吃饭也不喝酒。我是说我男朋友。”

“他呢?”

“他么……喜欢逞能,特好面子,总是把‘不喝酒哪叫老爷们’挂在嘴边,可是酒量又差,只要一喝,必定喝醉,每次跟别人聚餐总是醉得一塌糊涂。但他讨厌鸡尾酒。”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自己讨厌的东西从来不解释原因。”

等待调酒师调制的时间里,我信步走到图书角。有一张小圆桌和两张椅子。书架有五六层,没完全摆满,各式各样的书都有,有上了年头的,也有些新的。当地方言考据,人口迁移与民俗变化,现代汉语词典,英文版《哈利波特》,八几年出版的《老人与海》,大学教科书——难以理解为何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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