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游泳的少女
风是有脾气的,对着每一个锁不住的门窗都会喊叫,在这个季节里,更像是长了腿,粗壮又刚强,绝不放过挨家挨户。站在旷野的田地里,你能感受到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被填充,细致和粗大的毛孔里都是被刮起的泥土。发丝不会随着飘荡起伏,因为风太烈,向后吹起来像倒挂的箭,悬置在刺破空气的瞬间。
风越是大,她越开心。
站在村头那棵快要枯死的榕树下,随着风的那股劲,她可以更加轻松的摇摆起自己的左右胳膊,左手无需太用力地向前划,随即右手甩到身子的一侧,够自己的屁股。
在大海上,这风就微不足道了。整片的湛蓝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透着零星的太阳,耷拉着眨着眼睛。那是她第一次见大海,十四岁的生命里到处都是树和土,瓦片的屋檐和成群的大雁,低矮的稻草和溪水流的竹潭。
她闭起双眼,那海的味道就径直地向她丢来,她用整个身子接住了它,从海底到海面。摇曳的海草,海沙里打洞的虾,慵懒的横蟹;匆忙的鱼群,跳跃的海豚,喷泉的巨鲸。揉杂在一起的,海的味道。
当然少不了,那海面的渔船,和渔船上的他。
时间像是一条彩色的线,没有尽头,但有起点。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从出生的那一天起,才是我们时间的开始,在此之前的时间丝毫没有意义。然而每一份时间都是自私的,属于每一个人,在这份时间里,却又会无限延展我们的生命,与他人的时间碰撞,相交相错,密密麻麻,不断在生命的画布里上色,没法涂改也不用涂改。因为,色彩总胜过黑白。
她的时间不同,她觉得他才是时间的开始。出海的他总是笑,不大的渔船甲板上还有几只刚刚打上来的鱼,就是鱼太小了,他怕喂不饱她。他已经是长发了,因为没什么时间打理,在海上也总是弄湿,中分起来特别显得老气。她坐在左右摇晃的渔船,用丝毫都不摇晃的眼神盯着他看。他结实的肩膀上挂着绿色的渔网,每当用力把它甩出去的那一刻,她就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没有鳍的鱼,被他彻底网住了,动弹不得。
也许早就被他网住了。
他们住的很远,但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没有谁不认识谁。他不喜欢上学,但是喜欢到处跑,今天上了几棵树,明天又爬了几座山。活像个猴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不发泄就不自在。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爬上村头那棵榕树,因为从那儿可以看见她家,和院子里的她。
喜欢是一根针,扎到你,你越使劲,就越深。她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很清澈,眼睛一点儿也不大,但是笑起来总会弯弯的,像月亮。头发很长,松松地搭在肩头,黑的简单,不突出不瞩目。那是一个阴雨天,雨很小,但天很阴,地上的泥坑被雨滴一点一点地打击着,却起不来什么涟漪。她撑了一把伞在院子里坐着,看雨,嗅那泥土的气息。雨滴像是连接天空和大地的桥梁,下的大了,整个桥就会变得完整,仿佛能把她带出这座大山,这片土地。因为潮湿下雨的缘故,榕树很滑,他没有抓稳,摔了下去。
她推开门看见满是泥泞的他,在榕树下捂着肚子,平整的头发丝毫没有被雨水浸湿。他赶紧爬起来,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衣裤,抬起那即尴尬又无处安放的脸,用吃奶的劲挤出一个正式见面的笑容。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见钟情,很多份感情的凝结都是在脑子里幻想和期待的结果。我们没见过,又仿佛一切如故。我们不认识,又好像曾朝夕相处。不解前缘,不续今生。每一个体内因子的猛烈碰撞都是打好的草稿,挑好的线,规规矩矩地完成破茧成蝶的奇迹。
她喜欢有他的陪伴,那骨子里的不羁和任性起来的调皮捣蛋。都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不同世界的平行线,和他努力介入,想要拉扯到自己空间所流下的汗。
他有个渔民的亲戚,他要出海,远离大山,去感受无边无际的自由自在。
你想不想游泳。我游给你看。
他把渔网系在船舷上,脱掉了上衣,甩了甩头,用手掌轻轻往后捋了一下头发,冲她笑了笑,还没等她回答,一下子就扎进了海里。然后,又翻滚着浮起身子,还是像个当初的猴子。他开始围着渔船游泳,头在海面之上,左右胳膊交替划着海水。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叉开的水波碰到船底又弹了回来,弹进了她的心底。
她站起身来,开心的看着水里的他,他用那男人的姿势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而她正是那圆的中心,从深邃的海底不断往上涌的泉。此时的大海里装着一轮躁动的太阳,滚烫的拥抱着每一滴海水,沸腾的冒着幸福的泡。
不是所有的海都像摇篮,波涛汹涌下暗藏阴霾。他在一次出海中消失了,据说还是那张绿色的网,甲板上还有最大的鱼。其他,再无音信。
她一直不相信,每个夜晚都会在归海的渔船中寻找他的踪迹。我们的世界都是一栋木架的房子,失去的每样的东西都是抽走的一块木基。而她的那座房子被美丽的大海整个偷走了,她不甘心。她用破碎的记忆和欺骗自己的期待拼凑着未来的时间线,无法了断。
她回到了那棵榕树下,每天,都会模仿着他的动作,做一只空气中游泳的鱼,一只空气中游泳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