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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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店里，绮丽的镜子中永远能看到对墙挂的相片，滑稽古怪，但是都说那是最前沿的时尚。我不耐烦地挪了挪位置，焦急地等待着。前面还剩一位男顾客。他棕黄肤色，高瘦结实，面色并不很沧桑，但也绝不年轻，脸上细密的皱纹尚未完全占据初老的容颜。他的绿色衬衫领子上腻着一圈油黄，深蓝的牛仔裤不少地方已经掉色成浅蓝，是这大城市中典型的自食其力的小市民。我疲惫地向后靠了靠，心里祈祷早些轮到我理发。
老板娘约莫五六十岁，身材矮小而有发胖的趋势。鼓蓬蓬的留海下，一张红润的脸总是笑容满面。一件碎花布裙在别人是俗陋不堪，在她，却是平添了几分和善热情。也许这家理发店已经开了许多年，也许她的儿子，她的孙子，她的重孙......都将世世代代经营这里。这一角空间虽然不大，和老友在昏黄的灯下叙旧也可以很温馨。能够和形形色色的人接触，生活必然不会单调。我开始想入非非。
“小朋友是学生吧？”老板娘突然问我。我略怔了怔，随即点头。 她向那男人挥挥手道：“去去，学生先理！大晚上的可不能耽误人家学习，学习最重要。”原来他们是熟识的朋友。男人冲我笑笑，示意我先。我不好意思地道了谢，坐在座位上有点局促。
“是S高中的吗？”这家理发店离S高中不远。
“是。”我见她眼里陡然有赞赏的光，心里不禁皱眉。很早便知道大人识小孩先识其学校，但还是不习惯。
“那学校好。”
“嗳。”
“平时辛苦吧？”
“辛苦。但是苦这三年就好了。”我笑。
“辛苦是肯定辛苦的。”她若有所思，“我家孙女还小，不过我叫她从小一定要学会刻苦。学习好，将来长大才能有出息。”
又问：“你们学校老师管的严吧？”
“蛮严的。”
“必须得严。现在小孩必须要负责任的老师严管，不然根本管不住。”因为是亲身经历，更有话语权，而且迫切地需要证实。于是她转过头去问那男人：“你们家小女儿怎么样？”
“吓，就那样，还是不愿意去补习班。”
“我家也是，就只能打。打到她不敢不去，就好了。”
“我也打过，可是担心会不会打出心理疾病来，她还这么小——”男人有些迟疑，老板娘立刻接过话去：
“不打怎么办？现在就需要这种教育，大家都这样，要从小给她‘魔鬼式训练’。”
“打是亲，骂是爱。”男人苦笑。
“不打不成材嚜！”
男人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我想父母向来对自己孩子严厉，对他人孩子宽容，更何况我是外人，不好多嘴。
老板娘虽然说着话，手上功夫一点儿不少，“来，抬头。头发剪多短？”
“不要太短。冬天了，头发太短嫌冷。”我又指指前刘海，“我额头上有个旋，刘海短了头发会翘。”我想说些其他的，可是说不出口。
“其实小孩子多玩玩也没什么，毕竟小。”终于我小心翼翼地说，几乎是在陪笑。
墙上的钟表仿佛停跳了一下。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成了化石，令人窒息，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纹理脉络。
“小孩子，爱玩是天性嘛。”我又讪笑，喉咙僵硬得不像自己的。
有片刻的沉默。
“就怕太轻松收不回来——老李家儿子，一个寒假，名次退步了一百多名。”老板娘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嗬！真的？”
“那能有假？上次年级十几名，前二十，这次年级前一百都没有。”老板娘末句轻声说，仿佛是天大的丑闻。
“疫情期间，小孩儿都玩疯掉了，我们家也是。”
又是片刻的沉默。
“唉，现在升学真是愁死人。”男人忽然叹道。
“是欸。”
老板娘突然胸有成竹地说：“不怕。你把这边房子卖了。”
“卖了？”
“对。一平米近三万，总该有大概一百多万吧？再加上你手头的积蓄，买一套学区房。”她说得斩钉截铁，“我已经在准备了。”
“不行不行，我还有房贷呢，这不行……我这一辈子总不能全为孩子活了。”
“嘻，你一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怎么样？”
“我还有理想呢，我一直想旅游，想……”男人的声音弱下去了。
“我倒问问你，什么能比得上小孩前途？我可不想让她和我一样累死累活地剪一辈子头！”老板娘着急了，因为觉得男人太本末倒置，声音也粗厉起来，“父母哪有不为孩子活的？我和你说，A中老师可好了，升学率也高，进去后基本不用愁。”
“我为自己活，为孩子活……”男人的声音更微弱了，似乎连自己也觉得不能够。
“少装模作样的，你又不是西方人，又来搞这一套！”老板娘笑得爽朗而无畏。男人也满脸油汗地笑着，有点笑不动。谈话持续到这个地步，可以认为是结束了。在吹风机里嗡嗡的欢声笑语中，酒吧似的镜子里反映出一切光怪陆离的景象。浓黑而寂静的夜里，理发店里的灯光和声音穿得很远很远。
理发店里的父母使我悲怆。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壮烈及苍凉及无奈以及……爱。匆匆逃出店，外面已经是深夜，店铺的铁门都已经拉上了。我缩着脖子沿着小巷慢慢走，心里百感交集。那个男人会听从老板娘的话吗？他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呢？他的小女儿的未来呢？……
老板娘嘹亮的声音也不停在我脑海回荡，“来剪头发的都是过客，总会搬走的”“一定要做知识分子，挣大钱”“景点就在我家旁边，我却因为剪头从来没有时间去，命太苦”……我直觉那是错的，可是我无力反驳。我只是理发店里的一个小小的客人。
我拼命甩甩头，觉得就快要忘掉这一切。可是已经到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