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深夜,睁开眼睛就会醒来,他忽然瞥见夜色里朦胧的一团。
赤脚踏在十二月的冬季也没有凉意,南方里的气候永远裹着缠缠绵绵的热气,所以要喝凉茶、要吃雪梨,要把肺腑里的一团火都给裹成冰碴。他站在卧房门口,大门口同样站着人,两双相似的黑眼睛隔空相撞。
“你要去哪里?”
难以置信的滋味在太阳穴里蔓延开,他的心脏缓慢加了速,到最后怦怦作响,手指尖的血液在微微颤抖。
“你跟着的那个农会的人……你真知道了?他们同意你加入?”
他的声音淹没在青年闪躲的沉默中。
“不管怎么说,哥,你要是去参加起义的话,我也要去!”
“别闹!”
……
青年走过来,用力把他搂进怀里,他们相差三岁,一个在蓬勃生长的边缘,一个是脊梁挺直的青年。他抬起手,不知道此刻自己臂膀与平日里打闹的力度究竟哪个更大,但总归是把留着同样血的兄弟留在怀里半刻。
他的哥哥轻声细语,恐是怕惊醒父母,但也是难得的温柔,“别闹”成了最后的责备。
说了很多,他当然没拦住哥哥远去的脚步。
那晚他呆坐在房间里,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月光会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有人在睡梦中呓语的同时有人低声唱着国际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然后乱起来,听见枪炮,看见明亮的信号弹,冲出去。
冲出去,1927年的12月11日,晨曦如每一天一样驱逐开夜色,有些人在为所有人的将来拼一个光明的出路,却没来得及看清阳光。
1927年的12月13日下午,殊死抗争,子弹打光就用肉搏,战斗中的死亡不会有流泪的时间,但起义失败了。
某一缕他当时没有注意的阳光,沾了与他同脉的血。
人死去后或许会刻在石碑上,太多的人倒在路上了,几滴水能刻进心里,而长河只被石头铭记。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报纸上重新报道了那场起义,广州起义,说它虽然失败了,但保留了一批革命种子。哥哥可能预感到了什么,更多应是巧合,那晚他说,说你还太小了,哥是瞒着爸妈要走的,我们家不能两个孩子都去,他们受不了的。
说你还年轻,如果这次革命成功,以后还有机会给你,如果没成功……那火种就交给你。
他止不住地想,那晚他坐在月光下的时候,他哥哥和同学是不是正混进工农队伍中低头去领了毛瑟枪,或许会被队长发现后踢出去,或许会盘问出了必死的决心。
哥哥的同学们,他也见过,来他家吃饭的时候,那些哥哥也会因为一些意见向左而激动地大吵起来。他们都会在手臂系上红领巾吗?
哥哥在临走前没说更多,年纪轻轻的男孩子最后深深望过来一眼,要去奔赴一个约,挚爱的永恒的国家,他没说出口,但最后他想对自己亲爱的弟弟留下些什么。
怕死吗?不怕,那你可以入党了,有时候两个字就要把自己的信仰和生命全交出去,换回一点民族向前进的希望,站着死去给最没有权势的人撑起一角天。
把长江黄河流淌过的故土放在心中,然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眷恋在身后。
他的年纪逐渐超过了年长他三岁的哥哥。
一个拥抱持续三分五十六秒,分开时一人含泪,一人带笑,离开前用尽力气在冰冷的月光中也说不出再见。
年轻的孩子们不说告别,他们爱山河故土,盼千里同风。
于是他们望进彼此的眼睛,他们对彼此说,“我爱你。”
“中华民族总在关键时刻有这样的人物成为民族的脊梁,这个脊梁不是大众在支撑的,关键时刻关键人物在大家万念俱灰的情况下,成为民族精神的图腾和脊梁。当年一批年轻人,年纪轻轻干大事,年纪轻轻丢性命,走向中国政治舞台,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住房,为了自己的工资或者自己的待遇而干的,是为了完成民族救亡。”——金一南《从百年沧桑到大国崛起》
当年令我颇为震撼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