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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烟雨

2024-01-06  本文已影响0人  蓝色橙子333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江烟雨笼扬州,半世功名止金陵。

——王阳明的囧途

(一)

春分时节的金陵,春暖花开,莺飞草长,春风春雨,润物无声。明媚春光中的上新河畔,游人如织,踏青赏花,纵情游乐。

河中停着一艘官船,一名清瘦的中年男子,背手伫立在船头,瞭望着东北方隠隠绰绰的南都宫阙。和煦的春风,吹动着他颌下三咎长须和一袭绯色盘领补服,却吹不散他眉头紧锁的愁云。

一名身着青布襕衫的青年男子走到中年男子身后,拱手施礼,“先生,您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是入舱等候吧。”

中年男子回头转身,“正之,这几个月,真是辛苦你们几位了,陪着我来回往返,徒劳奔波。”

“先生切勿此言,能追随先生左右,是弘纲之幸。”

走进船舱,邹守益、薛侃起身相迎,两人皆是一身青色盘领补服,头戴四方平定巾。

矮几上,摆着几只青花瓷杯,一壶刚沏的武夷岩茶热气袅袅,清香四溢。

“先生也不必焦急于一时,既然是张公公传话,想必此事也有八九分了,我们安心候旨便是。”邹守益一边为王守仁斟茶,一边宽慰道。

“我看未必,先生投贴已经两天了,许泰、张忠他们在洪都吃了瘪,不会善罢甘休,恐怕不会让我们顺畅进南都。”黄弘纲应道。

“许泰、张忠之辈,贪功宵小而已,不足惧之。关键是圣心难测,圣意难窥。”薛侃话音未落,邹守益忙道:“尚谦兄慎言。”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以“阳明心学”开宗立派,门人弟子遍布朝野。看着眼前这几名才高八斗的得意门人,想起这半年的艰辛,王守仁暗自思量:自己平叛乱,擒宁王,可谓功盖天下,却饱受许泰、张忠等一班奸人的诬陷诽谤,求见天子一面,难若登天。

“宁王之乱,天下震动,江南半壁,摇摇欲坠。先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月余平叛,三战擒王,如此泼天之功,筑台封侯亦不为过。可现在呢,堂堂二品封疆大员、平叛勋臣,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何其悕惶,真是荒唐。”薛侃并没有因为邹守益的提醒而“慎言”,反倒是一吐为快。

王守仁闻言,心潮难平,思绪万千。家中老父已过古稀之年,状元出身的老人家,一生并不得意,几年前乞骸致仕才获了个南京吏部尚书的虚衔。自己举兵平叛,一则是为臣之责,解君忧,平国难;二则也是希望建功立业,以慰老父之心。未曾料到,最终却是这么个难堪难了之局。

“天子身边,宵小群拥,妒贤忌能,贪功求宠,对先生更是百般谗毁,旷时日久,仅靠张公公之力,只怕也难以周全。”黄弘纲一声轻叹。

“此时若有一孔,可以窃父而逃,吾亦终身长往,不悔矣。”王守仁仿佛是自言自语的一句话,似一声惊雷,炸响在船舱,邹守益、薛侃、黄弘纲都愣住了。

(二)

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四十八岁的大明右副都御史、提督南赣汀漳军务王守仁,受命前往福建平定卫所军队之乱。船行赣江,逆流而上,六月十五至丰城黄土脑,被一伙人拦住了:

“丰城县令顾佖,率僚属恭迎王都堂大人。”

“贵县客气了!部堂大人有令,此次路过,不扰地方,谦之代部堂大人致谢。”邹守益出舱应答。

“烦请通秉大人,顾佖有要事秉报。”顾佖坚持要登船拜会,神情迫切。

邹守益进舱通传后返身:“有请!”

顾佖告诉王守仁的,确实是一个惊天消息:宁王朱宸濠反了!

宁王朱宸濠要谋反,朝廷上下皆知,但正德皇帝一直不闻不问,天意难测,天心莫问,群臣也就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六月十四,朱宸濠在王府大宴宾客,洪都城内各大衙门官员齐聚于此,杯盏交错,歌舞正酣。

朱宸濠突然站起身,环顾一周后,高声宣布:“诸位,你们知道么?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黄口小儿朱厚照,不是孝宗的亲儿子,我奉太后密旨,讨伐伪帝,还我明朱江山!”

江西巡抚孙燧拍案而起:“密旨在哪儿,请公之于众。”

孙燧是朝廷派来监视自己的,朱宸濠自然知道,他对孙燧不屑地微微一笑:“既然是密旨,怎么能让你知道?”

孙燧嘲讽道:“逆贼,终于狗急跳墙了,连假密旨都不伪造了?”朱宸濠本想举兵起事时,孙燧在既成事实面前能带个好头,归顺自己,没想到对方直揭自己“谋逆”的老底,于是恼羞成怒吼道:“侍卫,给我拿下!”

推杯换盏刹那间变成鸿门宴,满堂官员瑟瑟发抖,鸦雀无声。

按察副使许逵一掀桌子,指着朱宸濠大骂:“反贼,要抓要杀,算老子一个。”

“哼哼,正好拿你两个祭旗。”

朱宸濠杀了孙燧、许逵,裹挟洪都城一众官员起兵反叛,传檄天下,斥责朝廷,革弃正德年号,以李士实、刘养正为左、右丞相,以王纶为兵部尚书,聚众号称十万,兵锋直指南都金陵城。

见顾佖六神无主满脸惊恐,王守仁气定神闲地安慰:“贵县莫慌,宸濠之乱,伯安指日可平。”

“都堂在南赣剿寇平乱的威名,下官是如雷贯耳,只是眼下……”

“眼下,贵县有两件急务:一是派人速为我等备齐快马,宸濠既反,一定派出了人马在沿江寻我,这船是不能再坐了;二是聚兵备粮,待我率大军回来,助力平叛。”

“下官领命。”

不是王守仁太强,实在是朱宸濠太弱,这场平叛之战打得轻风拂柳,嬉若儿戏。

六月十八,王守仁来到吉安,与吉安知府伍文定传檄州县,要求州县官吏率领下属和士绅起兵勤王,自己则领着一大帮吉安籍的老少文官,像安福的前都御史王懋中、御史张鳌山、泰和的前浙江按察副使罗钦德、同知郭祥鹏、新干的刑部郎中曾直、吉水的前徐州兵备副使罗循、万安的新科进士郭持平、甚至还有几个小贬官驿丞王思、李中,一帮书生有条不紊地忙着征召兵马、调运粮草,准备战械和船只。路过吉安府的前吉安县令、两广清军御史谢源、刷卷御史伍希儒,也被王守仁拉进帅府当了监督官,监查军纪,审验战果。

平叛军的先锋大将,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吉安知府伍文定。

七月十八,王守仁率领七拼八凑的六万人马进驻丰城,七月二十打下洪都城,端了朱宸濠老巢。然后率两万大军顺赣江而下,七月二十四在鄱阳湖大败朱宸濠叛军主力,七月二十六扫灭叛军,活捉宁王朱宸濠及其世子。

(三)

正德十四年八月,王守仁一道《江西捷音疏》送京,没有等来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嘉奖,却接到了京城的一纸飞传“威武大将军朱寿率数万京、边大军南下平叛,安边伯许泰为副大将军,平虏伯东厂提督江彬参赞军机,太监张忠提督军务”。

“御驾亲征,三狼随行,他们来干嘛?”王阳明迷惑了。

二月底,皇上加封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为太师,也就是自己封自己,引发举朝哗然。这场闹剧,王守仁听说过,自然也知道“威武大将军朱寿”就是当今天子朱厚照。

“朱宸濠都已经被活捉了,皇上还领着大军来干嘛?”邹守益委实看不明白。

“不能让他们来江西。”江西战乱刚平,再经受不起兵灾蹂躏,这一点王守仁是明白的。

九月十一,细雨濛濛,洪都城市汊码头驶出一艘官船,满帆齐升,棹橹齐摇,往北急驰。

王守仁带着邹守益、黄弘纲等人,押着朱宸濠等逆犯火速北上,并上疏请求向天子献俘,欲阻止正德皇帝南征。

船至钱塘已是黄昏,恰遇一艘龙旗招展的宝船迎面而来,正德六年殿试的探花邹守益,一眼就认出船上居中而坐的,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张永。而张永,也注意到了王守仁官船上的御赐旌节,此刻的江南,持有王命旗牌的,除了王守仁,还能有谁?两船不约而同地往江岸靠去。

张永是当今天子心腹太监,正德年间第一权宦。明武宗朱厚照做太子时,张永是东宫“大伴”,朱厚照登基后,正德元年,张永出任禁军最高指挥官,主管十二团营、兼神机营。因张永对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刘瑾不满,刘瑾向正德皇帝进谗言,要将张永贬到南京,皇帝召张永前来和刘瑾对质。当着正德皇帝的面,张永按住刘瑾就动手,揍得刘瑾哭爹喊娘。最后,张永联手杨一清,一举扳倒刘瑾,朝野拍手称快。虽说刘瑾倒台后大部分权利落入钱宁、江彬、张忠等人手中,但眼下,张永依然提督参赞机务,换成外臣,这就叫入阁拜相。

关键是,张永还颇得内阁大臣和士林首肯。

暮霭中的江面,暗得有些暧昧。江浪拍打船舷的嘈杂声,掩盖了舱内那场极为机密的谈话。

“伯安拜见张公公。”

“阳明先生免礼,没想到在这钱塘巧遇阳明先生,敢问先生这是赶往何处?”

“听闻圣上御驾亲征,已率军南下,下官前往面圣献俘。”

“宸濠在你船上?”

“正是。”

张永点了点头,又问:“王部堂不是奉旨提督南赣汀漳军务,前往福建整军去了么?怎么在江西平上乱了。”

王守仁心中一震,想到了四个字:无旨兴兵。

“宸濠举兵作乱,江南动摇,危及社稷,荼毒地方,伯安适逢路过江西,岂能视而不见,作壁上观。”

“阳明先生此举,功在国家,但……”张永欲言又止。

“请公公指教。”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令尊高中状元,阁下又名列二甲,你们父子算是‘天下知’了。‘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王部堂今番又做到了。才显招妒,功高惹谗,王部堂两者兼而犯之,公自知否?”

“公公,伯安面圣献俘,绝非为邀功请赏。只是江西战乱刚平,满目疮痍,民生艰难,怎么经受得起这数万边军的再次蹂躏?所以想面圣陈情,劝返皇上。”

“阳明先生果然是纯良之臣,心系黎民苍生,朝廷命你巡抚江西,还真是没选错。”

“巡抚江西?”

“是啊。圣命已下,不日即可达赣。许泰、张忠已兵发洪都城,王部堂还是尽快返程吧,你在,他们也许能收敛点。”

“那宸濠等一干逆犯怎么处置?”

“他们就是冲宸濠而去的。江彬、许泰、张忠这帮兔崽子,窜唆皇上南下亲征,就是为了这份功劳。你想想,君前效力,为国平叛,这是多好的机会,多大的勋劳哇?全被你做完了,他们岂能善罢干休?”

“江彬这个畜生,居然向皇上提出,要你把宸濠放回到鄱阳湖上去,让皇上亲手将其擒获,以彰圣功。”

“兵者,国之大事也,岂容如此儿戏。”王守仁几乎是痛心疾首了。

“可皇上在这帮兔崽子的谗言鼓惑下,偏偏就答应了。”

王守仁意识到:皇上肯定是见不着了,眼下能否保住手中的人犯和罪证,都是个问题。这些人犯和东西,一旦落入江彬、许泰、张忠这班小人手中,只怕朝堂之上又有一场血雨腥风。想到这,他对张永拱了拱手:“也罢。张公公圣眷深隆,贤名远播,伯安就将宸濠等一干逆犯交付于公公,献于驾前。”

“老奴此番前来,就是奉侍皇上而已,不是来谋个什么战功,眼下往杭州、南都,就是去为皇上打前站。伯安此番平乱之功,我当然知道,但你欲劝返皇上回驾,兹事体大,不能心急,宜徐缓图之。”

“还有一事,伯安这次将宁王府一干文书罪证全带来了,也一并交与公公,此事牵扯朝中甚广,亦请公公周全,一并奏请圣裁。”

“老奴不敢有负伯安之托!”张永郑重地向王守仁拱手一礼。

“有劳张公公了!”王守仁施礼而别,神色黯淡地返回了自己的官船。

(四)

洪都城又一次遭兵灾了。

满街都是北方来的京军、边军,挨户搜刮,斥喝充巷。

被抓捕的“宁王乱党”一串串地押入大牢,刑场每天都在杀人。

钦命平叛副大将军许泰、提督军务太监张忠一到洪都城就得知:王守仁已经押着朱宸濠去浙江面见天子了。两人气不打一处来: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这份天大的功劳便宜王守仁了。来到江西巡抚衙门,平叛叙功刚刚升任江西按察使的伍文定闻报赶紧出来迎接,看着伍文定身上崭新的腓袍和三品团莽补子,许泰和张忠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妒火和怒火,一声令下:“给我拿下。”

伍文定被绑,惊愕不已:“我冒死为国平叛,有什么罪?”

“抓的就是你,还不服气?”许泰指着伍文定,嘴里说了这句,心里却想的是另一句:谁叫你他妈的多事,抓了朱宸濠,抢了老子的齐天之功。

“你们是天子的心腹,却侮辱朝廷的忠臣义士,你们要为反贼报仇吗?这是依律当斩之罪。”伍文定怒吼到。

“闭嘴,就你他妈的废话多。”张忠纵马上前,一锤把伍文定捶昏在地,巡抚衙前守兵和满街看热闹的百姓目瞪口呆,场面一时肃静。

“老屋深松覆古藤,羁栖犹记昔年曾。

棋声竹里消闲画,药裹窗前对病僧。

烟艇避人长晓出,高峰望远亦时登。

而今更是多牵系,欲似当时又不能。

常苦人间不尽愁,每拼须是人山休。

若为此夜山中宿,犹自中宵煎百忧。

百战西江方底定,六飞南甸尚淹留。

何人真有回天力,诸老能无取日谋?

百战归来一病身,可看时事更愁人。

道人莫问行藏计,已买桃花洞里春。

山僧对我笑,长见说归山。

如何十年别,依旧不曾闲?”

杭州西湖净慈寺,王守仁闭门称病已有近月,一首新诗流露出无比的无奈、消沉和隐退之意。邹守益、薛侃、黄弘纲一愁莫展,三人深知先生的心病,只好轮流外出打探消息。

“这下好了!天子南巡,已至淮扬,当下驻跸扬州行在。”这天,黄弘纲从城内回寺,高兴地囔到。

“收拾一下,明日启程赴行在晋谒圣上。”未待黄弘纲入室秉报,王守仁已出门吩咐道。

十一月初,王守仁的官船由太湖入运河,北行直奔扬州。

船至京口(今镇江市),闲居丹徒的一位老人家派人登船传话:“伯安此事万不可行,望慎之,慎之!”,传话之人乃是前太子少傅、武英殿大学士杨一清,王守仁的官场“伯乐”。

舟困京口,人在天涯,江锁烟雨,前途渺茫。王守仁踯躅难行,耳边不由响起三百年前那位六十六岁老人在此吟出的千古绝唱: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同是此京口,此情此景,三百年前后,何其相似!

伫立在京口江面官船上的王守仁,心里泛起的,是和三百年前辛弃疾老人一样的酸楚和自怜,“王阳明啊王阳明,就算你在南赣、在洪都、在鄱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又能如何?眼下还不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五)

许泰和张忠领兵在南昌折腾了一个多月,既没有捞到什么功绩,又没在王守仁身上找到什么破绽,心犹不甘地回到了南京城。

不把这个平叛的主帅扳倒,这份泼天的功劳自己就没份。所以,许泰和张忠一直不遗余力地向正德皇帝进谗言,“王守仁与宸濠素有勾联,迟早必反。”

正德皇帝饶有兴趣地反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会反?”

张忠回道:“陛下召他来南京,他必定不敢来。”

“对,他心中有鬼,肯定不敢来面见圣上。”许泰帮腔道。因为在此之前,两人几次矫诏召王守仁赴南京,王守仁不理不睬。

“那就下旨,召王守仁到留都来吧。”正德皇帝也想看看,王守仁会是什么反应。

正德十五年正月二十七,王守仁的官船再次扬帆北航,这次,是一支浩荡船队。

王守仁静静地依窗而坐,望着一江碧水,默默无言。随行的一干官员、幕僚门人没有人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阳明先生”在想什么,他们只是因为终于可以进京(南京)面君而欢欣鼓舞。

天子是圣明的,三年前,自己受命巡抚南赣,剿匪安民,因无权节制卫所兵将,深感指挥不灵。上书请赐王命旗牌,天子欣然而授,且改命自己提督军务,方有南赣剿匪顺利,江南安宁。想到这些,王守仁欣喜而言:“天子还是圣明的,江彬、许泰和张忠这班奸臣小人,终究还是蒙蔽不了圣听。”

令王守仁一行绝对想不到的是,此刻的南京城皇宫中,许泰和张忠就正在变着花样蒙蔽“圣听”。

那天,许泰、张忠一出皇宫,锦衣卫来报:王守仁押着逆犯浩浩荡荡顺江而下,直奔南京来了!

妈唉,这不就要穿帮了吗?

两人返身又进了宫。

张忠此前收了不少宸濠的银两宝物,王守仁手里攥着的本本上都记着呢,绝不能让王守仁面君!“皇上,王守仁奉旨晋谒,却一路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喧嚣东南半壁,说是要朝阙献俘,这不是在向天下人炫耀他的功绩吗?他眼里还有皇上吗?”

“历朝历代,献俘阙下,都是拜将封侯的大功。他这一献,天下人就只知王阳明了。”许泰又阴恻恻补上一刀。

正德皇帝沉默不语。

王守仁船队行至芜湖,太监登船传旨:人犯押解至留都,王守仁不必进京,速回江西安抚军民,择日更上捷音(重新上一道报捷的奏章)。

见天子,真比上天还要难哪!王守仁的心中,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奔腾:这皇上,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南都金陵皇宫中,正德皇帝也在犯嘀咕:这王阳明,看着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天天囔着面君献俘,这乱王叛将都让你“献俘”了,还要朕御驾亲征干什么?朕要是接受了你献俘,那不等于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朕御驾亲征是脱裤子放屁吗?你不给朕面子,也别怪朕给你冷屁股。

王守仁怏怏而返,正月三十过庐山,游开先寺,在寺内读书台留下石刻《平宸濠碑》:“正德己卯六月乙亥,宁藩宸濠以南昌叛,称兵向阙,破南康、九江,攻安庆,远近震动。七月辛亥,臣守仁以列郡之兵,复南昌,宸濠还救,大战鄱阳湖,丁巳,宸濠擒,余党悉定。当是时,天子闻变赫怒,亲统六师临讨,遂俘宸濠以归。于赫皇威,神武不杀。如霆之震,靡击而折。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天鉴于宸濠,式昭皇灵,嘉靖我邦国。正德庚辰正月晦日,提督军务都御史王守仁书。从征官属列于左方。”

好一个“从征官属列于左方”,陪游的住持大师一见,心生“嘿嘿”:虽说是为“从征官属”讨个公道,但是,谁都知道,从征官属若叙功,你这首勋岂无封?“阳明先生”名满天下,说到底,还是没有看破“功名”二字啊!

(六)

大明正德十五年二月初七,江西洪都城巡抚衙门来了名金陵口音的中年男子,开口就要见巡抚王守仁。

巡抚幕僚邹守益,乃是正德六年探花,少年得志,名满天下,也是个眼高于顶、目无余子的人物,“部堂大人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在下钱秉直,烦请通传部堂大人,就说张永公公遣在下传话,需面见部堂大人。”

邹守益一听钱秉直之言,便领他来到巡抚衙门内堂见王守仁。

“秉直兄,别来无恙。”王守仁在张永的宝船上见过钱秉直,知道此人是张永的心腹幕僚,乍见之下,喜出望外,倒履相迎。

“部堂大人,张公公遣在下传话,圣上有见你之意,望速往金陵候旨听宣。”钱秉直施礼后,立身传言。

王守仁灰暗的脸上立刻布满春光,眼里跳荡着火苗,“秉直兄请坐下叙话及用茶。”

“张公公特意交代,事涉机密,莫与人知。话已传到,我不便久留,即刻返程。”

“太辛苦秉直兄了!”王守仁一揖长礼。

二月初八,洪都城笼罩在一片江南春天特有的濛濛细雨中。凌晨,市汊码头驶出一艘水师官船,乘着徐徐南风张帆往北急驰。王守仁率邹守益、薛侃、黄弘纲等一众幕僚门人,以前往“九江观兵”为名,第三次赶往南京。

入鄱阳湖后,天宽水阔,烟波缥缈,邹守益与黄弘纲不由想起了半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水战,王守仁以紧急召集而来的两万人,对阵宁王朱宸濠训练多年的十万人马,先锋吉安知府伍文定火燎须发而不动,身冒矢石而不退,挥枪死战;主帅王守仁持王命旗牌临阵,阵斩逃兵,最终大败叛军,生擒贼首宁王朱宸濠与其世子、郡王,及李士实、刘养正、王纶等。伍文定叙功为最,擢江西按察使。

“灭贼十万,擒王一名,如此不世之功,只换得一个臬台。”邹守益感慨万千。

“在他们眼里,一名臬台,小得就像根茅草,想捆就捆,想锤就锤。”黄弘纲摇头叹道。

“平叛擒贼,本是守国护民之举,事正,则行。如果将其视作青云之道,本心,就浑了。再说,此番天子召见,伯安岂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从征官属之辛勉功绩,必达天听。”王守仁清癯的脸上,意气风发。

二月十二傍晚,王守仁的官船如期抵达金陵城外的上新河。

王守仁指着邹守益、薛侃,对黄弘纲吩咐道:“正之,谦之和尚谦都是吏部官册上在职的官员,无旨进都不太妥当,还是你辛苦一趟进城吧。”

“学生现在就动身。”黄弘纲登岸而去。

《重上江西捷音疏》递上去了,朱宸濠交出去了,平叛之功也让给皇上了。这下,没什么好阻拦的了吧?

就在王守仁和邹守益、薛侃、黄弘纲品着岩茶之时,上新河畔马蹄声骤起。

四人出舱一看,一名太监在一众锦衣卫的簇拥下直奔官船而来。

“圣旨下,江西巡抚王守仁接旨。”

“王守仁等即刻返回,不必再候。钦此。”

死水无澜,静默无声。

官船逆水上行,二月二十四至铜陵。一路沉默不语的王守仁提笔研墨,金钩银戟,力透纸背,写下长卷《铜陵观铁船歌》:

“铜陵观铁船,录寄士洁侍御道,契见行路之难也。

青山滚滚如奔涛,铁船何处来停桡。

人间刳木宁有此,疑是仙人之所操。

仙人一去已千载,山头日日长风号。

船头出土尚仿佛,后冈有石云船稍。

我行过此费忖度,昔人用心无己忉。

由来风波平地恶,纵有铁船还未牢。

秦鞭驱之不能动,奡力何所施其篙。

我欲乘之访蓬岛,雷师皷舵虹为缫。

弱流万里不胜芥,复恐驾此成徒劳。

世路难行每如此,独立斜阳首重搔。”

行笔至此,王守仁心潮澎湃,激愤难平,什么提督军务,什么都御史,什么巡抚江西,见鬼去吧!什么出将入相,什么建功封侯,统统见鬼去吧!老子只不过是一介山民王阳明。

“阳明山人书于铜陵舟次,时正德庚辰春分献俘还自南都。”

什么?还在提献俘?

你没看错,就是“献俘”。人是老子抓的,叛乱是老子平的,献个俘怎么啦?献个俘不该吗?

次年,正德十六年,王守仁被刚刚继位的嘉靖皇帝任命为南京兵部尚书,“以抚其功”。

王阳明获讯后终于爆发:大爷我不伺候了!回家!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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