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被禁的《天注定》究竟拍了什么
文 | 曾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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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之贾樟柯其余的片子，《天注定》的突破确实很大。这部电影里的人物，几乎个个都在杀人，要么杀别人，要么杀自己。贾樟柯的叙事，开始毫无顾忌，有话直说，甚至不说，只靠行动。这行动，便是杀。
影片的故事，都是近几年发生的重大新闻事件。影片里的主要人物，有五个，故事发生在全国各地，人物操着各自不同的方言。王宝强饰演的杀手，老家是重庆的。姜武饰演一个打抱不平的人，叫胡大海，家住山西。贾樟柯的夫人赵涛饰演的是按摩店站台的收银员小玉，神农架的。还有在广州打工的一个少年，以及在会所做小姐的一个年轻母亲，都是湖南人。
杀手很神秘，杀了几个人，也没被抓，后来去了缅甸换枪。这杀手并非什么武林高手，就是一个农民，家乡人都叫他三娃儿。他个子不高，沉默寡言，表情冷硬。混在人群中，没人能认出他是杀手。家里人知道他在外面杀人越货。他老妈不要他的钱，不看他一眼。他老婆也劝他收手，就在乡下好好过日子。他依然要去缅甸，换把快枪，继续杀人越货。
按摩店站柜台的小玉被人误当成按摩小姐，两个暴发户要她做全套，她不同意。愤怒之下，一个暴发户（曾经饰演小武那个）用钱怒砸小玉的头，大骂，老子就是有钱，老子就是要办你，老子有钱要办你也不行啊。一番怒砸，小玉不堪侮辱，奋起反抗，拔出水果刀，割了对方的脖子。那人捂着脖子，又来打她。小玉再次出手，一刀捅进对方的小腹。
在广州打工的少年，由于惹了一点祸，从工厂逃走，经老乡介绍，进了一家会所当服务生。他爱上了一个小姐。该小姐有个三岁的女儿。两人彼此有好感。后来，该小姐被一个人叫去服务时，少年正好在那个包间里收拾。那人（诗人韩东饰演的）不让少年走，要他看着他们办事。少年很受刺激，就离开了会所，辗转进了富士康。
少年身无分文，家里打电话要他寄点钱回去。他说没有。家人责备他在外面乱搞。他说，就靠那点工资，我吃喝还不够，怎么可能乱搞。家人不听少年的辩解，只说他在外面乱搞。在家人的训斥声中，少年拿开手机，对着空气，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无助地站在深圳的深夜里。第二天，少年便跳楼自杀了。
看完整部影片，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姜武饰演的胡大海。胡大海学过法律，满腔正义，对村长私卖煤矿一事，心怀不满，决定给中央写信。他去邮局寄信，寄给中南海。邮局不寄。胡大海恼羞成怒，四处放话，要告倒村长，还有煤矿老板焦胜利。这个焦胜利，是他的小学同学。
村里没人支持他，还与他划清界限，觉得他是危险人物。他要会计写出这些年村长贪污受贿的证据，会计看也不看他，就走了。他找村长讨说法，村长说，你就是不争气，混了一辈子也就这个样。他告诉村民，村长和焦胜利如何把他们的利益据为己有了，村里人说当初煤矿要是承包给你，还不是一样。结果，胡大海被焦胜利的手下一顿毒打，头破血流。打时，用的是高尔夫球杆。他得了一个外号，就叫高尔夫。从此，人人见到他都笑称老高。
胡大海为大众的利益出头，换来的，却是被人称为“老高”的笑话。出院后，胡大海走上了万恶之路。他回家拿了双筒猎枪，用布裹了，扛在肩上，去找村里的会计。人们问他去干嘛。他说，去打牲口。到会计家，他要会计把这些年村长贪污受贿、焦胜利私吞集体财产的证据写下来。会计不写。他揭开用布包住的双筒猎枪，威胁会计。会计就写。
突然，传来了隐隐的警笛声。会计笑了笑，不写了。他说，你有本事玩枪，有没有胆量开枪，你打，朝这里打，枪声一响，他们就听见了。会计指着自己的脑门子，嘲笑地望着胡大海。胡大海收了枪，眼睛滴溜溜乱转，呼吸急促，拿不定主意。会计还在嘲笑。突然，胡大海举枪，开火，轰掉了会计的半边脑袋。会计的老婆闻声赶进来。胡大海再次开枪。该女人应声倒地。
影片中，发生了枪击事件，瞬间死了两个人，依然很平静。胡大海去找村长。途中，他碰上一个正要回老家的矿工。当时，快到春节了。矿工问他，大冬天的，你还上山打牲口啊。他说，我去送他们回老家。村长不在村委会，里面只有一个干事。他问干事村长去哪儿了。干事说去庙里了，还笑着喊他老高。他望着干事，问他，你叫我什么。老高呀，高尔夫嘛，大家都这么叫你的。干事洋洋得意。胡大海举起枪，开火，子弹穿透干事的胸膛。干事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地板。胡大海吐了一口唾沫，冷冷骂一声贱货。
去庙里找村长的路上，他看见一个人在抽打一匹马。影片中，出现过一次那人抽打马的镜头。一匹小马，拉着满车煤，拉不动。主人就使劲抽。小马拼命挣扎，仍然拉不动，结果跪在了地上。主人继续抽。当胡大海再次看见那人抽打小马时，二话没说，举枪，开火。那人应声倒地。胡大海吐了口唾沫，冷冷骂一声贱货。他扛着用布裹住的双筒猎枪，走在田野上，去找村长。当他举枪对着村长时，村长要跟他说道理，叫他不要冲动，有事好好商量。胡大海没说一句话，沉着脸。平静之中，枪声再次响起，村长倒在血泊里。
一连串的枪击事件发生之后，镇上仍然很平静，没有任何人感到异样。胡大海去找焦胜利。焦胜利正在矿场开会。他的马萨拉蒂停在空旷的坝子里，车门没关。胡大海进了车，坐等焦胜利。很快，焦胜利来了，坐进驾驶座，准备走。胡大海用双筒猎枪对准他的后脑勺。焦胜利要他冷静，有话好好商量。胡大海没说一句话，沉着脸。片刻的平静之后，枪声再次响起，子弹穿透焦胜利的脑袋，打碎了车窗玻璃，一股鲜血喷洒而出。
至此，胡大海把该杀的人都杀了。镜头中，那匹小马拉着空车，悠闲地走在路上。它得到了片刻的自由。警笛声隐隐响起。等待胡大海的，将是审判与死刑。
胡大海先是打抱不平，为村民的利益与村长、焦胜利理论，最后，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我得承认，恰恰是他开枪的镜头，让我感到最痛快。对恶人，我们就应该这么办。当然，村长和焦胜利也不是大奸大恶的人。他们只是利益集团的一部分。胡大海没有成为利益集团的一部分，所以心怀不满。最终，他用自己的方式，惩治这些既得利益者。我这个非既得利益者，便感到很痛快。
看完《天注定》，我总体的评价是：冷静的暴力。影片中，暴力来得很突然，也很冷静。一开始，王宝强饰演的杀手就杀了三个人。后来，他又在街上杀了一对夫妻，拿走了对方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钱。他杀人，完全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他却能顺利脱身，逍遥法外，也是奇迹。紧接着，就是胡大海一连串的开枪。一个个人物倒在他面前。然后，按摩店的小玉又开始杀人，一刀割了对方的脖子，再捅进对方的小腹。最后，在富士康打工的少年，跳楼自杀。这一连串的暴力事件，瞬间发生，瞬间结束。而整个世界依然很正常，正常得令人心慌。
胡大海开枪杀人，大快人心。而被杀的其实算不上坏人，只是既得利益者。暴发户用钱怒砸小玉，也大快人心。小玉奋起反抗，同样大快人心。诗人韩东饰演的那个玩小姐的大人物，明显带着报复心理。这应该是从文革一代成长起来，如今代表社会精英阶层那一帮人的普遍心理。他们曾经受迫害，如今要摧残下一代。他们在这么做时，应该也很有复仇的快感。
影片中，这些大人物在高级会所的享受很特别。他们要看一群小姐穿着露胸的前苏联军装，迈着军人的整齐步伐，像受阅部队一样走过。观看时，他们挑中谁，就叫谁替自己服务。他们的包间也很特别，跟文革时期的火车车厢一样。诗人韩东饰演的大人物不需要护士，他要列车员，列车员必须叫他首长。
那个来自农村的打工少年，是新一代青年的缩影。他们除了年轻，一无所有，在大城市打工，屈身底层，背负着家人的压力，生活的压力。他们应该忍受，一旦忍受不了，就只能自杀。现实中，富士康连跳事件曾惊动一时，这是活生生的悲剧。
现在社会很文明，现代人也被文明一再驯化。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尤其是男人，应该活出一点雄性的强硬。《赛德克·巴莱》里的莫纳鲁道说，如果你的文明是要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带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活出一点雄性的强硬，就是要有野蛮的骄傲。当一个人被逼上绝路之后，要么杀人，要么自杀。当所有人都被逼上绝路之后呢？
胡大海选择杀人，小玉选择杀人，打工少年选择自杀，这都是反抗。胡大海的反抗是主动的，小玉是被逼杀人，打工少年的反抗，带有弱者对现实的逃避。而这个民族，正在娘炮，正在屌丝，正在全民忽悠，充满了暴发户的戾气。同时，我们又很听话，非常驯顺，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们太过驯顺，所以，才被奴役。这是天注定。因此，我很欣赏胡大海。在他骨子里，有草莽英雄的硬汉精神。这个贱货的世界，应该多几个胡大海。我们的社会，才会慢慢变得正常。
这部电影会遭禁，丝毫不意外。面对言论的控制，我们已经接受了不自由的事实。如果有一个胡大海出来反抗，我们顶多声援一番，或是围观，甚而至于笑话。因为我们都知道，反抗没有任何结果。所以，我们接受了猪狗不如的生活。看到胡大海开枪，我们又会感到很痛快。因为我们的内心里，都不满。
在拍此片时，贾樟柯肯定就知道，自己拍这些意味着什么。他没有犹豫，还是拍了出来。这是一种勇气。他的电影一直很内敛，人物的感情深沉而细腻。《天注定》中，每个人物还是带着一种内敛的平静。但贾樟柯的确放开了许多顾虑，他要有话直说，不再拐弯抹角。或许，在跟言论玩了多年的捉迷藏之后，他实在厌倦了，决定不管一切，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影片中，一直穿插着晋剧，也在晋剧的唱腔中结束。一群人站在台下看，几个演员在台上唱。这古老的晋剧，在现代社会，也快失去了容身之地。赵涛饰演的小玉刑满释放，混在人群中，听着古老的晋剧在唱：民女，你可知罪。这一句——你可知罪，反复唱了几遍，无异于是对小玉的质问，也是对社会的质问。我们也不禁会自问：你可知罪。但谁有罪？
俄国著名革命思想家巴枯宁曾说，社会造成罪犯，罪犯只是社会犯罪的工具而已。巴枯宁是无政府主义者，所以有此言论。他只批判了政府的邪恶，却忽略了人性本身的邪恶，将一切犯罪的原因指向社会，绝非全然正确。但社会的不正常，的确会造成大量的暴力事件。面对如此混乱的社会，我们也失去了价值标准，无法做出评判。胡大海有罪吗？小玉有罪吗？那个杀手没有被抓我们为何感到大快人心？影片结束又抛出这个问题：你可知罪。谁有罪？
2016-6-12 写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