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浊世清光
唐诗开新境
唐诗是我国文学艺术史上的一座高峰,其雏形早已凝于南北朝诗人们的笔端之下。后经百年积淀,诗歌的创作体式在代代文人的继承与发展下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以致盛唐之后的诗人们,再无法超越那座高峰了。
于是中唐时期出现了一批苦吟诗人,他们以艰深奇险的笔锋,召唤出一种与盛唐气象相异的奇异光景。苦吟诗人出身寒微,又生于盛世的残垣之下——抱负是远大的,生活是不顺意的。历史交给他们的责任,就是使他们在不算昌明的时代中聚到一起,为彼此,为这个时代,也为心中不灭的希望发出长吟。
这一诗派被称为韩孟诗派,他们承先代大诗家之创作精神,多发激亢之声,以新出奇,开拓了唐诗的新天地。这派的灵魂人物应当是韩愈——一个将“继承发扬”的精神融入为人、为文、为政,又坎坷了一生的人。
少时歧路堪难行
韩愈,字退之,三岁丧父,由兄长韩会抚养。当他长到十一岁时,韩会因病去世了。年幼的韩愈又随长嫂郑氏往江南宣州生活。
少年时期的生活无疑是困顿的,但勤劳善良的长嫂负起养家的重担,勉力为韩愈提供了求学读书的空间,她曾对韩愈说:韩氏两世,惟此而已!
父亲和兄长的早逝也使韩愈养成了坚强的性格。所谓坚强,不仅在于能体察大嫂的难处,忍受物质的匮乏,更在于深植名扬天下之志,汲汲求学、克服万难,奋力朝目标奔赴——《新唐书·韩愈传》记载:(愈)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家学。
786年,18岁的韩愈离开宣城前往长安,于次年开始,连续参加了三年的科举考试——他善作古体散文而不擅于写当时科考要求的骈文,故而直到792年才得主张“言之有物”的考官陆贽赏识,登进士第。但这次成功并不意味着命运将为韩愈安排一段平顺的仕途,以弥补他经受的那些饱尝悲苦的年月。
在这一年,韩愈不但未通过朝廷增设的博学宏词科考试,还收到惊天噩耗:郑氏,那个抚养他成人的慈嫂逝世了。韩愈还来不及从考试失败的悲伤中回神,就背负起更沉重的打击,踏上回河阳的路。
回去,为那个待他恩重如山的人守丧。
他在不幸与挫折交织而成的罗网中挣扎二十余年,方将晦暗的夜幕击打出一道裂缝……就被迫接受此生最大的遗憾:纵然他已倾全身之力、自幼年开始就未有丝毫懈怠,也还是不能及时挣破穷困潦倒的牢笼,让辛劳了半生的长嫂得享清福。
至此,他失去了身后唯一的依仗。但坚强毕竟已成常态,他很快抹去满面的泪水,守丧满五个月后再返长安,继谋光耀门楣之志。
韩愈越加奋力地挤入那波云诡谲的宦海——再参加两次博学宏词科考试,均不过。再三次给宰相写建议书,又未得回音。
终在洛阳获节度使董晋赏识,受任观察推官。可三年后,董晋亡,宣武军爆发兵乱。韩愈送他的灵柩回乡,幸免于难,留下来的同僚均被杀害。
至此他又失去了寄身之所。每一次向善的转机都显得微不足道,根本不足以成为他接近目标的垫脚石,但每一个向不好的情势倾斜的转机都是那样重,满载着命运对他的恶意。
然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即使他追寻理想的希望在旁人看来都是那样渺茫,韩愈本人也始终没有灰心过。
在801年,33岁的他熬到了事业上的转机——通过了吏部考试,担任国子监四门博士。
从此他在后人眼中的形象逐渐立体起来,不再只是饱经磨难而不坠青云之志的寒门子弟。
中年宦海多浮沉
803年,韩愈受李实推荐任监察御史。这一年关中地区大旱,庄稼收成惨淡,而负责京城行政的京兆尹李实却封锁消息,不顾民生疾苦,谎称关中丰收,不必减免赋税。这个于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固宠”之举,不知使得豪华的官邸外又增了多少具难民的尸体。
韩愈职责所在,应该如实向皇上汇报民间实情。可如果据实上奏,难免于情不通——李实有恩于他是事实。然若知情不报,怎有面目承百姓唤一声“韩大人”?又如何对得起天子之托?
他研墨提笔苦思半晌,斟字酌句,慎之又慎地写下《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一陈民生疾苦,二赞天子仁厚,三求减免赋税。文意明确,逻辑严密,未提到一点李实的不是。
然而,他还是因为这篇文章被贬成阳山县令。这或许是他遭受的最严峻的一次贬谪——距离长安足有三千余里地的阳山,完全是一个未经开化的蛮荒之地,韩愈在《赴江陵途中寄赠翰林三学士》中写道:远地触途异,吏民似猿猴。生狞多忿恨,辞舌纷嘲啁。
韩愈在这里遭遇的困境,不仅是要面对恶劣的生活条件,更严重的是他无法用语言和当地人沟通。而此时的他只是政治斗争中的一个牺牲品,皇上都未必记得有他这么一个人。回京之日遥遥无期,说不定此生再难与家人亲朋团聚。若说他心中没有郁闷之绪,那绝无可能。
但韩愈在短暂的消沉后又恢复到了以往“不懈奋斗”的状态。既在其位当谋其政,他尽心尽力地治理这个地方的事务,既然无法用文字语言与下属沟通,那就以树枝代笔,在地上画图示意。
解决了沟通问题,韩愈就将农业生产工具、耕种技术都传给阳山百姓,并栽种大量桂树、松树改善生活环境,还给这个贫瘠落后的地方带来了文化——他大力宣讲儒家思想,教他们礼义仁智信。他来到阳山县后,这个地方全然变了样。
《新唐书》记载: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清代陈廷又有诗《读书台》来记述韩愈的政绩:化到瑶蛮后,荒隅礼教成。当时亲父母,此日重师生。
韩愈对阳山做出的巨大贡献已经成为历史公论。而其兢兢业业、坚忍不拔的人格品质,也成为我们脱离其“政治家”的身份依然景仰他的重要原因之一。他对孟子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教导的实践,更让我们看到一副属于书生的铮铮铁骨。
韩愈曾因被贬阳山而郁闷过,但他从未后悔。在805年获得赦免后,他离开了阳山县——这绝不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因为说真话被贬谪。
韩愈是一个铁了心坚守为官、为臣、为儒生之原则的人,哪怕朝政已经扭曲、甚而畸形,当正义势弱而权贵势大,两种势力相对之时,匡扶正义的人只会被碾于车轮之下,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做那个站在正义这边的人。
819年,韩愈为刑部侍郎。唐宪宗要迎佛骨到宫中供奉三日,此举非但对儒学造成极大的冲击,官方组织大型的佛教活动还使财政承担着极大的压力,并且对征兵、劳役、百姓也都造成很重的负担。
可唐宪宗迎佛骨已成大势,无人能阻。韩愈激愤之下写《谏佛骨表》以奏宪宗。文中先言历代推崇佛教的皇帝都短寿,再言不对佛教加以抑制,社会秩序必然遭受破坏,出现“更历诸事,必有断笔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贻笑四方”之景,又言不应将佛骨迎入宫中,理当“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患”。言辞虽不免有激烈偏颇之处,其忠君爱民之心却诚然动人肺腑,读来令人不觉潸然。
韩愈更在本文的末段写道: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短短二十四字,表现出极强的战斗精神和社会责任感。
但毫无疑问的,这篇文章触怒了宪宗。天子一怒,百官跪伏,宪宗欲杀韩愈,幸有裴度等人力劝,韩愈才免一死,改贬往潮州做刺史。
古时交通不便,死于贬谪路上的官员数不胜数。当年被贬阳山县时,韩愈也曾忧虑自己会死于途中。而这次潮州之行也并不顺利,他抵达蓝田关口时更遇雪天。彼时乌云蔽空,霜风凄冷而前路阻绝。韩愈一瞬间又有了当年的感觉,于是他写下那首著名的《左迁至蓝关遥有此寄》: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悲伤、惋惜、失望……万千感慨,尽在此中,唯独看不到后悔。
赤胆侍郎漠寒刃
宪宗到底不是昏聩之主,韩愈也并非不懂变通之人。他抵达潮州在当地做出一番可观的政绩后,写了《潮州刺史谢上表》上奏宪宗,在文中诚诚认错,感谢宪宗眷顾之恩——这是智者为了实现理想不得不对现实做出的妥协,自古以来,能屈能伸者方为真丈夫。而宪宗也从数月前的那场争执中冷静下来,深察韩愈是一心为他的忠臣,于是将韩愈调离潮州,不久之后又召他还朝。
821年,韩愈任兵部侍郎。时逢镇州兵变,节度使田弘正为王廷凑所杀,韩愈奉穆宗之命前往镇州宣慰。百官皆为韩愈担忧,元稹更直言:韩愈可惜。可见此行的风波完全不能用“暗藏”来形容了,那是人人可见的刀光剑影。但韩愈恍若不知,从容应诏。
穆宗也很快后悔,及时告诉韩愈“度事从宜,无必入”,希望他行事以保自己性命为重,但韩愈以“为人臣者岂能临危而罢回”之由,悍然只身前往镇州,直面王廷凑及那些拔刀开弓的兵士。
当时,王廷凑轻视眼前的这个年过半百的书生,并不让下属收起刀弓,只道:是他们放肆无礼,非我本意。
不料韩愈面对满堂的刀光、兵卒们凶狠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只以异常强硬的口吻喝道:皇上认为你有将帅之才,故任你为节度使,却不料你连这些士卒的指挥不动!
继而面对下面兵卒“此军何负,乃以为贼乎?”之无礼质问,韩愈又举安禄山、史思明等叛贼为例,告诉他们叛者必祸及妻儿,不得善终。一番争论使得士兵们心有动摇,王廷凑唯恐军中生变,不得不驱散他们,自己与韩愈私谈。谈话的最终,王廷凑接受朝廷的要求,还将韩愈送出镇州。
一生从未顺遂的韩愈早就习惯应对险境,在别人看来凶多吉少的行程,于他而言实在不足为惧。一场本需用血来解决的祸端,就这样在韩愈的三寸不烂之舌下化解了,不知艰险、越挫越勇,这是他与同时代的才子们最大的异处。
言无所忌,且抒不平
韩愈为文恰如其人,刚直壮烈。他又主张不平则鸣,文以载道。早在洛阳任观察推官时就向青年学子们宣传其主张,更在得势后大力推行古文运动,以革除华而不实的骈文之风。因他为古文做出的贡献之大,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
而他在推动文章由艰深的骈俪转向平易的古文时,也在作诗上推崇崭新的创作,打破盛唐以来的浓艳对偶,有意求险——以深厚渊博的学问开启新的诗派。他是苦吟诗人中难得的一个能做朝官的人,但其心一直是苦的,苦涩而坚刚,自然要抒发自己胸臆。
他是儒学的继承者,但不是墨守成规的迂腐书生。早年迎着酸腐文人们的言语刀剑,他悍然作《师说》以褒扬有求学精神的学子,直接导致自己被攻击得在长安无法立足,只能迁去洛阳;后来又为负有才学却因遭人妒忌,不得举进士的李贺发声,写《讳辩》,又为自己招来谩骂。
他一生在仕途中遭受的困阻远不止贬谪阳山县、潮州,但无论身处何地,他都能尽其职责,肃清政风、体察民情,因此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深受百姓爱戴。
一切由其性格导致的挫折大概都能用他文中的话剖白: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往心之所向,既是毅然决然之行,又有何事可悔?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是苏东坡对韩文公的评价,仅此四句,已为我们树立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圣贤形象。
韩退之,他无疑是黑暗的中唐政治里最强盛的一束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