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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普陀的| 唐山人讲故事

2020-05-24  本文已影响0人  小普陀

  7-28,大雨,地动山摇。它不像08年是有清晰记录的,可以每天守在电视前数着罹难的人数,体会着灾难。对于我,7-28是个遥远的可以无限想象的真实的传说。

  就因此想起一个人,一个方脸痄腮的唐山人,感觉他更符合山东人标准。第一次见他喝酒就惊着了,他把桌上所有人的玻璃杯都拿到自己面前,打开一瓶酒,用他的说法是均了这瓶酒,如果有人抗议说“我不喝酒”或者“少一点,一点就够”之类的话,他就伸出空闲的一只大巴掌,张开五根手指,在人家脸前摇两下,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然后,他客气而霸道地把酒杯放在每个人面前,也不劝也不敬,自己开喝。

  他说他不喜欢北京这个地方,不好看,没风景,而且太大了,容易走错路。当然,唐山是个小地方,呵呵。他说话时,尤其拿着酒杯盯着人说话时,有气势汹汹的感觉,环眼不停地在每个人脸上死盯一下,最后定准一个人,直到看得此人低下头假装夹菜,他才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眼前的桌面或者酒杯,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过一会说得激动时抬起头,再盯一轮。就这样,渐渐地大家借着酒劲也敢和他对视了,于是,像是给了他莫大的鼓舞,他便会哈哈大笑几声,说得更加有兴致了。他一口唐山话,让人想起姜文的《鬼*子*来*了》,总想对上一句:“我奏直道,内个里边儿有。”

  他说前几天喝多了,走岔了路,上了“你们的”三环,咋下去呀,车灯老是闪他,心烦,“大闹三环路,哈哈,我大闹你们北京三环路,哈哈!”我说:“你李逵先生下山了。”他摇头认真地说:“你这个比喻不恰当,我喜欢燕青。”

  跟唐山人聊天,总会聊到那年大地震。他酒劲上来些,语速倒降下来,显得安静了些,好像享受着醉意,享受着一桌子的听客,故事就开始了。

  那年他还小,但是已经上小学,弟弟更小一点。他俩是睡着就被父母从房子了运到空场的,一直迷迷糊糊的,清醒后看到的都是废墟,认不出自己在哪儿。但是,“还好,”他说:“我爸平时住单位,一星期回家一次,那天不知怎么就回家了。”所以他们家人都活着,如果父亲不在,不知道母亲该怎么办,“我估计我妈能把我带出来,我弟就悬了。”

  他咂口酒,叹口气,说父亲人是个大好人,帮了东家帮西家,好像家里人口齐全是个罪过一样。后来各家活着的真的就住在一起,成了个大家庭,每天为吃喝忙着,为亲戚朋友的消息忙着。过了几天,他父亲突然说了句得去单位看看,拔腿就走了。他心里装着条狗,他养在单位的一条大狼狗,他每次回家都用铁链子把狗和院里大树栓一块,过了这几天,不知是死是活。

  “我爸只能走着去单位,那路那个难走,他越走越觉得狗肯定死了。心里挺难受。”

  他老远就看见单位倒塌的院墙和院里还剩半截的楼房,但那棵大树还立着,走近了看,树被破砖乱瓦埋了一人多高,哪还能有活物!估计那晚住单位的同事都差不多了。他就那样站着,没再往前走,脑袋乱哄哄,人是木呆呆的。正发呆的时候,突然废墟的后面吵吵嚷嚷走出一群人,他们拖着个东西,挺费劲地走。这群人看见他,就朝他走过来。他看清了,拖着的东西是条血丝糊拉的狗,他的大狼狗,皮开肉绽,眼睛血红,呲牙低吼着,挣扎着。它看见了他,他也看着它,瞬间他就红了眼,和它的红不一样。狗不再呲牙,只瞪着他看,满身的血看得他心疼。他走过去,有人拦住他,说:“它吃了死人。”他停住脚,愣怔住,然后眼泪就下来了。人们说这狗是在地震前就开始狂叫、折腾,大半夜也不消停,闹得楼里值班的人睡不好,所以有些人得救了,看来动物对地震是有预感的。但是,活着的人没人顾得上它。

  铁链子很粗,它没挣脱,房子倒下来的时候,它被砸伤了,就这样饿了几天,它开始啃边上的死人,据说吃了人肉眼睛就会变红。后来它还是挣脱了铁链跑了,但没走远,就在这附近转悠,见到人就呲牙,也不靠近。人们怕得很,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和军队来抗震的兵就一起逮,这不,刚逮到了。

  “我爸后来说,那狗见到他就老实了,开始哼哼,但是别人一动,它就呲牙。搞得没人敢动,都那么站着。”

  有人对他说:“还是你处理吧,这个不能留,吃了人就是畜生了。”

  父亲走进还没倒的残楼,他感觉到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他拿了把枪出来,人们都散开,他站在楼门口,那畜生站在瓦砾上,纹丝不动地看着他,他俩就这么互相看着。

  “我爸眼泪早就下来了,但你得把它打死,它肯定得死。”

  “我爸这辈子再不养狗,伤心啊,他说那眼神想起来就伤心。”他叹着气,他说它就那样看着他把枪口对准它,开枪,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天一样。

  我觉得他得喝酒,他爸也得喝酒,要不每当伤心的时候怎么办呢!

  他说,废墟上最早欢乐起来的是孩子,只要有吃有喝了,就有得玩,什么都能玩。他们住的抗震棚附近有一大片空场,孩子们就在砖头瓦砾上磕磕绊绊地跑啊追啊闹啊,让人偶尔能忘记死亡,让日子有了生气。

    但是,“你们知道,谁又知道,那底下埋了多少人呐?”

    有一天,他看见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在踢球,后来,球恰巧朝他这边滚过来,他抬脚要踢回去的时候,看清是个茄子大小的肮脏的小孩的头,他恶心地吐了。

    他咂着酒,说:“我好长时间不吃肉,现在也不怎么吃。”

  他讲完了,我终于长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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