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一・归思

2019-01-01  本文已影响0人  虞夨

       初春的寒意渗进了船板,淹过了芦苇草垫,沁入了衍行的背脊。这一夜,他又要天不亮就醒了。

       最先感觉到的正是那股料峭,他下意识地抓紧盖在身上的裘袍,然后才听见泊泊的声响;那是嫪寨的呻吟,顺着夷水而下,轻抚过舴艋舟的余音。鼻子是最后苏醒的器官,嗅到的是苔土蒸蒸的腥腻味儿;千头万绪的,随着气息脉动在腔膛管穴里翻涌牵缠,愈是清醒就愈是纠结。

       只为了贪图多一点的黑,衍行依然合拢着双眼,放任幽冥在记忆的泥淖里肆意地编纂。

       她是他男女之事的启蒙师。在他恣心纵欲的年岁里,面对一个年纪足以充当自己母亲的女子;云梦闲情,桑林在无风的昼日里哗哗地颤动,瓜架在无声的夤夜里呜呜地欢鸣。不过她只愿意在暮春时节见他,她说她早已委身于天帝,和他的那些事不过是她代行天地之道。他不明白,那她自己的情欲呢?

       在云雨稍歇之际,女人总是要他将头枕在她的胸脯上,未经生养过的乳房小巧而结实,紧贴着的耳朵一下子又热了。他的目光顺着她指向穹苍的左手,听她说着天上的故事。他又再次见到了春夜里的星光,黮暗之间最耀眼的是正中偏西的那颗大角星。女人厮磨着翻身与他互换了位置,啮着他的耳垂向他倾诉,那是苍龙的第三支角。他还能依稀感觉到说话的时候,她的手在他腰际间的徘徊游移。

       最后一个暮春的夜,女人指着东边的那片帷幕喃喃地说道:“那三颗是织女星,看似终日忙碌,却始终都织不成一件衣裳。你说,这像不像我?还有那三颗,喏~,就在织女的下面,你瞅见了没?最大的那个便是牛郎星,有牛却无车,也是连个运货的能力都没有,……。”

       虽是相询,却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她接着若断若续地吟哦着: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

       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这不是衍行第一次听到有人在他面前吟咏同一首歌谣。感觉到了少年的异状,女人挺起了身子,拊着他的脸颊低声地问道:“你是不是病了,怎么整个背脊都是冰凉的!”

       不以服箱?衍行又一次念起了他那位没有胡须的老人,在云梦台旁摇弋的桑木林里,在夷水岸边漂荡的舴艋舟中。

       从他有记忆以来,父亲就是一个老头子,头发浓密斑白,皮肤却是异常的光滑细腻。身为独子,父亲对他甚是溺爱;然而他对老人,除了似有若无的眷恋,更多的还是难以言喻的疏离。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就在织女牛郎快要爬上穹窿的端顶,父亲便会将他从睡梦中唤起,为他加件轻裘,开始他每天清晨的背史诵诗。老人说,读史得以明福祸,习诗可堪知应对,这些都是为官的根本。又说,做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入仕,再不济做个显贵人家的门生也是不错。其它的行业,尤其是商人这种贱业,最是不可取;不是因为这些行业不能维持温饱,而是只有下等人才会从事这类的工作。

       小孩似懂非懂,仰望着父亲,小小的脑袋晃得晃的,费力地想把绕口生涩的篇章从嘴里挤出;老人立在一旁,侧耳听着孩子,手指头啪嗒啪嗒地弹着,动静缓疾的韵律,轻重高低的嘣响,为孩子的复诵添上了变化的顿挫抑扬。伊伊若,些,只只兮,稚嫩的音韵渐渐激亢又缓缓平息;东边赶来的光线早已经追上了牛郎、织女,羞得这伙男女只好隐身进霄汉的裂隙里︒小孩抿着嘴巴,再度望向了他的父亲。老人笑了,松开了手指,将孩子一把撑起,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地运行;衍行也跟着笑了,笑得脑袋晃得晃的,虚悬的手脚业已被旋得向后飞了开去,飞得身体飘得飘的︒

       这种日子并没能持续太久,因为父亲没几年便抱不动他了。少了老人的约束让衍行终日无所事事,不在家的时间也从三天二旬变成了连月经年。少年怯于舍命却梦想成为一名引刀求快的游侠,秦楼楚馆,燕歌赵舞,浪荡的生活要不了多久就挥霍光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家产,却出人意料地为他自己挣得了一番事业。

       衍行并没有成为一名如老人所希冀的士宦,也没能做个自己心目中想望的豪侠,反而在有意无意之间成了父亲口中最不堪的商人。

       “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眷言顾之,潸焉出涕。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

       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

       老人的咏叹,彷佛就在耳际,在夷水波上漂得漂的;盖在身上的裘袍被孩子抓裹得更紧,蜷缩的身体止不住抽搐,惹得舴艋舟在这个初春的微曦里晃得晃的。

       衍行并不是个容易感伤的人,往事就像父亲留下的简牍一样,一点一滴地被他扔进了柴房里面。再也不曾拾起展读,也许早已经被下人烧成了灰烬,也许已然被蠹虫蛀成了黄泥。时移事往,岁数虽是让人遗忘近事的失魂丹,但也是迫人忆起旧事的回春药。衍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地老了,那些被他抛掉的点点滴滴又再度回到了他的书案。不同的是,它们再也串不回原来的连篇累牍,这些黄泥灰烬羼和揉捻幻化作了栽郢城里的幽魂,日益鲜活,附骨穿肠地啃噬他的心肺︒

       衍行不愿再睡,醒了再睡最是徒增梦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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