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梁子
(1)
最近,老是做着同样的梦。在梦里,我又回到那道熟悉的梁子——强家梁子。那是我家乡的一道梁子,梁子上住着姓的强的人家,梁子也因此而得名。
强家梁子是个神奇的地方,有人在那里挖出过一只一斤重的天麻,我们也曾在那里捉过一条三斤半的金王蛇,那里野猪成群,山鸡乱窜,虽然没有充足的水源,却养活了一群牛、一群羊,还有一家人。
强家梁子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地,驼峰似的梁子,黄澄澄的泥土地,山坳里低矮的石板房屋。石板屋住前着佝偻的老妇和她那瘸了腿的儿子。
每逢周末,同村上学的孩子会早早吃了饭,带上下一周的补给,沿着曲折迂回的山路往学校里赶。山路泥泞又崎岖,行走时须得小心翼翼,既担心把衣服弄脏,又担心把酸菜坛子摔个稀巴烂。
到了强家梁子,方才松一口大气,安适地靠在大树底下休息。这时,老妇和她的儿子一准儿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老妇总是远远地看着我们,眯起眼睛点数我们的人数,大概是太过苍老的缘故吧,无法分辨她是在笑还是没有笑。她的跛子儿子则在一旁,将豆角之类的食物塞进嘴里,他年龄不大,牙齿却所剩无几。
(2)
他们请我们吃饭。我们没有理睬,一方面,是嫌他们做的饭不干净,因为我们曾在他们凿的泥井里看见过泡得发白的老鼠,即便是他们汲取来的雨水也带有浓烈的牛粪味儿。另一方面,是她们不是真心想请我们吃,一同上学的小伙伴没有人不说他们吝啬的。
一次,我们饥肠辘辘地从学校里回来,同行的何峰看见石板屋前的苹果树上密密麻麻结满了苹果,便忍不住去摘了两个。谁知强跛子像幽灵般地出现在他的身后,手里杵着一根棍子,乌青的嘴唇连同整张脸都是乌青的,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他悻悻地看着阿峰,突然像一只发怒的猎豹扑向何峰。
何峰吓得险些失了魂儿,兔子似的一溜烟地跑掉了。
强跛子却不肯罢休,抡起棍子就追了上去,他的脚很不灵便,仍然拼尽了全力去追,嘴里大口喘着粗气,还断断续续地骂着粗话。
我看着跛子噼里啪啦追何锋的滑稽场面,不禁暗暗鄙视他的吝啬。
自此以后,我们尽量避免在强家梁子停留,石板屋前的那棵苹果树依旧结了密密麻麻的苹果,从开花到结果,从白色的果子变得通红,却再也没有人去多看一眼。
(3)
直到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出现在苹果树下,用竹竿欢快地敲打着树上的苹果的时候,大家才终于明白,原来这满树的果子都是为她而准备的。
正当小女孩极力挥舞竹竿的时候,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极力拍掉身上的灰尘,一脸鄙夷之色,说,”爬几十里的山路就为吃这个,真是好吃佬。”
男子说着踮起脚把果树的枝丫拽了下来,生生将粗大的枝丫拽断了,他挑选了两个苹果递给小女孩,”给,吃吧。“
小女孩不接,蹑手蹑脚地去捡拾掉在地上苹果,“我要把这些苹果洗干净,带回去吃。”
“哎呀,我的小祖宗,快别捡了,都脏成那样了,不能吃了。“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从门口冲了过来,用手剧烈的拍打着自己的胳膊。”唉哟,这蚊子要吃人哩。“
女人一面阻止小女孩,一面对着男人吼叫道,”真不知道死来这里来干嘛,我前几天刚买的靴子,经这么一折腾,都坏掉了。“
女人见男子不语,又继续道,”跟你说话呢,聋子吗?赶紧去收拾,待会儿就走,我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老妇和她的跛脚儿子立在门口,难为情地笑着。男子不屑看他们一眼,径自走回屋里背了包,抱起小女孩头也不回地走了,女人扭着腰肢跟了上去。
“给你们准备的板栗子、红薯还有辣椒,也拿一些啊。“坨子老妇摇晃着身体追了上去。那年轻夫妇也没回答,只顾走路。
强跛子悻悻地看着年轻夫妇从山道上绕过去,直到没影了,才提着箩筐去捡拾掉在地上的苹果。他用衣袖擦拭了一个,尝试着用嘴咬,苹果却在他的嘴边打转,咬了半天,却没能啃下一口。索性把整筐的苹果全都倒进了牛圈里。
(4)
强家梁子的冬天是冰雕的世界,皑皑大雪落在树枝上,踩在柔软的积雪上,就像在踩在地毯上,有说不出的舒适。当天气稍稍回暖,积雪就开始融化成水,沿着树梢流下来。等到夜里温度降下来,水又凝结成冰,如此反复,形成了千奇百怪的冰花,树木的大小枝丫全都被冰花一层层包裹起来,就像冰雕一样。这样壮观的景象通常会持续两个多月。
只是饿扁着肚子的我们是没有心情去欣赏这样的美景的,因为天已经黑下来,路途还很遥远,前面的灌木丛里有野猪,听说还有狼,最要命的是途径的坟场里最近又添了新坟,棺材高高地架在那里,还未入土。
前面的状况,大家都很清楚,越是克制自己不要往恐惧的事物上去想,越是被其满满地充斥着脑壳。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管着自己的嘴,生怕失语把妖魔鬼怪给招了出来,最后索性都不说话,自觉排起长队,年龄大被排在开路和断后的位置,年龄小的则被紧紧护在中间。
天愈来愈黑,枯死的树桩像俯卧的猛兽,一步步向我们逼近。直到看见强坨子的家,看见门缝里隐约露出来的灯光,我们的心头忽然热乎起来,彼此蹲靠下来休息,适觉双腿瘫软,衣服湿透。
大伙儿静静地坐着,像泄了气的皮球,夜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黑影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了过来,这个黑影大家都很熟悉。除了跛子,还会是谁?
跛子在大家面前晃悠了一番,说,“怎么少了一个?”
跛子开口说话,大家紧绷的心弦忽然松了下来。
“何锋在学校里,没回来。”同伴说。
“走吧,到我家里去。”
这是我们第一次走进那间石板屋,里面十分清贫,玉米棒子散落满地,墙角放着一只犁,一台木扇。
厨房里油灯散发出枯黄温暖的光芒,坨子老妇正在坐在火炉旁掰玉米。
老妇见到我们,面带喜色,站起身来,摸出两条凳子放在火炉边,让大家去取暖。
老妇又点着煤油灯,放在灶台,掀开锅盖,里面是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
我们接过老妇递过来的玉米糊糊,喷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就着咸菜,我们接连吃了两大碗。
跛子从屋外抱进来一捆艾草,给每个人都扎了只火把。大家高举火把,火把照亮了夜空,丛林,山路。我们高声叫着,嘻闹着,先前的饥饿和恐惧一扫而光。
(5)
后来我们去了城里上学,便不再经过强家梁子了。过了好些年,再同父亲经过那强加梁子时,发现道路杂草丛生,那间石板屋也几近坍塌,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他们搬走了吗?”
“搬走了。”父亲淡淡地说。
“搬去哪里了?”
“搬到地底下去了。”
我诧异地看着父亲。
“那个老婆婆夜里去看她的孙女,被鬼吓到,掉进沟里摔死了。强跛子死了牛,他也跟上吊了。”
我听到这些,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生命真是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自私,也可以博爱,它可以顽强到无坚不摧,也可以脆弱得吹弹可破,它那么卑微,又那么温暖亲切,它就像无名的种子,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干枯腐败,最后深埋地底。它籍籍无名,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