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之四】
自从他考成了医生,我的舅他也是得了许多年的好光景的。我姐姐上小学的时候他最落魄,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骨科“大夫”了,那时应该是80年了吧。
那个时候他很得意。他比较得意的并不是身上的债,一点儿一星儿的还去了。也不是院子半高的土墙换成了高大的砖墙,一大片红砖,在一片黄土土的乡村的矮屋短墙之间格外地醒目。更不得意他那无能懦弱的二哥,没钱了来他门上借钱,丝毫不在意之前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和这弟弟在幼小无力的时候打过的架。
哭哭啼啼的人们都散去了,剩下了我们两个坐在屋门前的光亮里。他说到,小儿来,你是念过书的人。我是医生。都是知道人会死的。癌症就是个病。人不得这个病,就会得那个病,总是得病去死,用不着那么激动,好像了不得了的事情。你舅这一辈子,20以前受罪,20以后享福,想吃的都吃过了,想喝的喝过了,想去的,北京、上海,哈尔滨,烟台。也都去过了,还去了济南的大明湖,青岛的崂山,曲阜的孔庙,梁山的黑风口,更不用说济宁的太白楼,只要我知道的地方,南阳湖里我还去滑过船呢。能比我享受到的多的人,在我这方圆百里之内,或许没有。你们都别那么悲伤,我向来不喜欢这样。一家人都和往常一样,高兴快活,想吃吃,想喝喝,想干就赶紧拿起锄,想睡赶紧去炕上,就好,就是要这样,才是人应该过的日子。
小儿来,你可知道我喜欢吃烧鸡。在济宁干小工的时候,姓林的工头,林正富,那个肥头大耳猪似的家伙,每天中饭的时候,啥也不吃,只吃烧鸡。每天让掌勺的每天给他做。他每天抱着一个儿整的烧鸡,蹲在那条凳上啃。还抱着一瓶大曲声远楼。拿瓦刀的大工们吃的是猪肉白菜炖粉条,那里头能有一点蝇子屎大的肉丝,就算是见了肉,开了油腥。搬砖上泥的小工们只吃得炖萝卜,上面撒几滴子明油,算是比家里吃饭多一个素菜。我就看那家伙,烧鸡吃起来真香,看着林胖子这家伙是真有福气。要是他能给我一根腿尝尝,也是这辈子没白到济宁城里来吃过苦。小儿来,你舅没曾想过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那年月没饿死你舅,你姥娘,你小姨,还能过到这么好日子,比比谁家都没咱活得自在,你舅我这三十多年真是像梦一样。
你知道我第一个月在义桥乡卫生院,领了工资就跑集上买了只烧鸡,跑到没人的地方啃了,吃得满嘴留油,真香,真叫个好吃。那是这辈子第一回。我看还有钱,又买了一只,夜里骑着车子回到家,给你姥娘和小姨,把你姥爷也从你二舅家喊过来,一起美美地吃了一回。我都没敢告诉他们,在集上已经啃了一个了。看着他们吃得那么香,我觉着有钱真是好,这真是人应该过的日子。
你舅知道你在上海比家里强,给你说这些你要笑话你的舅了。我说,我没你强,我还没敢像你一样那么地自在,敢拿一半还多的工资去买吃的。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到,这么说还是真理,你们不舍得在吃上花那么多。
我心里寻思了一番,记起来刚毕业的时候,也是每个星期要去那四平路的小四川,带着女朋友,第二年就成了我夫人的那位女生,两个人点上两个冷菜,四个热盘,放开肚皮吃上一顿,竟然也是消化得掉的。尤其是那里的夫妻肺片,白吃不厌,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能让口水瞬间起来流动的美味。可惜,过了那么许久,小四川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而其他的肺片,再也没有那时的味道。
我的舅接着说。他说,你二舅也来跟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