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读书笔记之：探春的眼泪
文：莲花香片
《红楼梦》中有两位性格鲜明且颇具男孩子风范的女子，一位是湘云，一位是探春。湘云的男孩子气中更多天真烂漫的成分，而探春的男子气概则表现在她的容貌、性情、见识、志向及才情等多个方面，这使得探春在众多红楼女儿中显得卓尔不群，光彩夺目。
探春出场的相貌描写是这样的：“俊目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几句十分传神地勾勒出了探春眉宇间的英气爽利，绝没有一般闺阁女儿的娇弱之态；而她的性情也是“素喜阔朗”，她将所居住的秋爽斋三间屋子全部打通，不加隔断，性格中的大气和开阔可见一斑。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阳光开朗、有着男孩子般豁达性情的姑娘，在她出场的几个重要事件中有数次落泪，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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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的第一次落泪是在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畜险心”。这一回是探春的主角，因为被辱的亲女、被欺的幼主就是探春。然而，探春仅仅是因为被亲母侮辱、被刁奴欺负才哭的吗？当然不是，如果是那样未免小瞧了探春这个人物的气象和格局。
凤姐因小产身体失于调养，不能料理家事，于是王夫人便委托李纨、探春、宝钗一同协理家务。李纨是个老好人，宝钗是借住的亲戚，真正冲锋陷阵在理家一线的其实就是探春，而正是理家给了探春一个施展自己才干的舞台。有着清醒头脑和判断力的探春并没有因为权势在手而得意忘形，几年来，她冷眼旁观，太知道这个家族在烈火烹油的繁华之下的重重危机，只是她也知道作为大家小姐，闺阁以外的事情断是不能过问的，她谨守自己的本份，平和恬淡，言语安静，却时时为这个家族的现状忧心。太太对她委以重任，足见对她的信任，她自然是要尽心尽力，全力以赴的。才一上任，便遇上老油条般的家奴不怀好心的试探蒙混，心思明镜般的探春，哪能这么轻易被糊弄过去。前文说吴新登家的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李纨参照着之前袭人母亲去世的赏银安排赏银四十两，吴新登家的拿了对牌正要走，被探春叫住，问她家中旧例，家里的和外头的有分别，让吴新登媳妇说给她听。来看看这段：
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也难见你们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对于这样居心险恶的刁奴，探春只消不动声色地拿出旧例家规，用两个“笑道”，威而不露，杀鸡儆猴，既打压了管事女人们的嚣张气焰，也不至于失了大家的颜面，这才真是讲究策略，条理分明，令人服气的处事方法。
无奈刚摆平了刁奴，自己那个不着调的亲身母亲，又哭闹的找上门来，这个时候，不光有法理，人情又搅了进来。对于自己母亲的无理取闹，探春的态度依然是以“笑”开始，却是以“泪”收尾的：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帐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要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一番话说得赵姨娘无言以对，只是这个女人实在不明事理，转而又说出一番指着女儿得势好拉扯他们的混话来，一旁的李纨出于好心却不得法的劝解更是触碰了探春心中的痛处，下面这段话是探春颇遭人非议的一段：
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每日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很多人因为上面这段话去评判探春，认为她无情，以自己的庶出地位为耻，瞧不起自己的亲身母亲，一味去讨好王夫人等等。这样的评价未免有失偏颇，甚至有对探春人格的贬损。“素性阔朗”的探春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她有着自己很明确的做人做事原则，那便是：法理。当然，这里的法理是她所处那个年代的法理。我们之所以对探春的上一段话感觉很不舒服，情感上难以接收，就是因为那个年代的法理，我们现代人在认知和理解上存在困难。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世家小姐，这确实是应遵守的法理。因此，上面无论是面对“刁奴”，还是“愚妾”，她所说的话句句都要遵从法理，即使这个“愚妾”是自己的母亲。讲法理的时候，探春可以笑着说，只是触碰到人情时，探春落泪了，所以她并非无情之人。真正让探春心痛的并不是自己的庶出地位，而是亲身母亲的不自重，以及自己身为女儿身的不自主。她羡慕男儿可以出去立一番事业，她空有抱负，却只能任凭命运的安排。正如戚序本总评所说：“士方有志作一番事业，每读至此，不禁为之投书以起，三复流连而欲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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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探春理家时的落泪是为自己而落的话，那么她的第二次落泪则是为这个家族而落的了。
第七十四回，绣春囊事件爆发，凤姐带着一干人等抄检大观园，到了探春院内，早有人报与探春，探春猜着必有缘故，“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这一回里，探春这一段着实精彩。探春的秉烛以待，不让搜丫头的箱子，几处冷笑，以及后面的怒掌王善保家的等等，真是看得人酣畅淋漓。我每每看这一段，都禁不住佩服探春，不光佩服探春，也佩服她调教的丫头们，正如凤姐所说：“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真是一个出色的管理者，想必她日后做了王妃，一定也会是个英明受拥戴的王妃。
在抄检过程中，探春有一段发自肺腑的感慨：
探春道：“……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探春可以说贾府里最清醒的一位，她的清醒似乎来源于天生秉赋，以及自我教育的结果，否则，如何解释她与贾环虽同母同父，却是“天悬地隔的两个人”这样的事实?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赢得家族上下的尊重，以至于王夫人会将理家的重任交给她。理家让探春的才华得以施展，但也让她更清楚看到这个大家族的外强中干，她也试图以一己之力来力挽狂澜，比如削减支出、兴利除弊等等，为此不惜触及当权者的利益，然而，她所做的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个家族的颓势是不可避免的，个中原因自然很复杂，但其中之一便是探春口中所说“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所谓“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贾府若大的家族，轰轰烈烈了百年，到如今竟没有一个可以继承和振兴家业的人，她怎么能不痛心，爱之深，痛之切。我想大概除了贾母以外，贾府里真正毫无私心地为贾府未来担忧的只有探春了吧。只是，这些事，探春看得明白，却无能为力。中秋夜宴，众姐妹都熬不住渐渐散去，只有她肯陪贾母到最后，这也是对经历了家族鼎盛繁华，又眼见着家族一点点走向颓势的老祖宗的一点安慰吧，然而，这点安慰太有限了，毕竟，女儿总有一天是要嫁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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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的最后一次流泪，便是远嫁他乡之时。曹雪芹的八十回《红楼梦》里并没有写到，但在第五回诸钗的判词中已经给出了暗示：“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在高鹗的续书中，探春远嫁的命运与判词虽然相符，但缺少细节描写，只有一个赵姨娘听到消息来贺喜的段落，那一段有些个不伦不类，却也符合赵姨娘的性格。
所幸的是87版《红楼梦》电视剧忠实地还原了探春远嫁的场面，并且还原得非常真实，我认为电视剧中最令人动容的一幕，就是这一场戏，也最怕看这一场，因为每次看都要掉泪，实在是忍不住。剧中几处细节的处理非常棒：
场景之一：身着凤冠霞帔，大红色斗篷的探春要起程了，赵姨娘带着贾环在院门口和探春告别，母女两人抱头痛哭，探春终于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娘”。
场景二：江边登船之前，探春在铺着红色长毯的台阶上向众人跪拜，辞行，满眼是泪，深情回望，无限的不舍和眷恋，让人心痛。
场景三：镜头切换到送行的队伍，除了南安太妃微微含笑，亲人们都神情悲切，母亲赵姨娘用帕子捂着嘴，几次忍不住要冲下台阶，都被身边王熙凤严厉的眼神挡了回去。
探春最后一次的眼泪是告别之泪，不仅是向她的亲人、家乡告别，也是向她大观园中的青春岁月告别。在远行的船上，探春频频回望，她一定会记起那年春天与姐妹们一同放风筝的情形，而今，她真的如同那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飘摇摇，一去不返了。
做为一部为闺阁女儿作传的书，《红楼梦》中写了诸多女儿的眼泪：黛玉为还泪而来，她的眼泪永远为宝玉而流；王煕凤为秦可卿的亡故落泪，为贾琏偷腥泼醋洒泪；晴雯因宝玉要撵她而落泪；袭人被宝玉误踢一脚灰心落泪；宝钗被哥哥一句不知轻重的话气得落泪；龄官为贾蔷落泪……正如宝玉所悟的“各人各得眼泪罢了”。她们的眼泪或因情分、或因委曲，而唯有探春的眼泪，是为命运而流，为自己身为女儿身不由己、生不逢时的命运，也为自己家族由盛而衰、无从挽回的命运。从这点来说，探春是书中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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