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坟头上无少年,饮酒宿醉无人问津
(一)
今天我在课堂上哭了,底下的孩子们不知所措地窃窃私语,有几个班干部怯怯地递给我纸巾。
我缓了一会儿,笑着擦干眼泪说听了黄思玟同学分享的《穿着条纹睡衣的男孩》这部电影,感慨很深而已。这一群好奇心极重的小孩子听到以后,不依不饶地缠着我说要听故事。
“老师只不过是想起了一位故人,没有什么故事。”
我还是想逃避这个问题,从小时候到如今,已经十几年了,但是没有一刻我能真真切切地去面对它。
将近下课时,我告诉孩子们,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因为有很多人在羡慕着你们。
单纯可爱的他们大声地回答“好”,便闹哄哄地涌出了教室。
(二)
上个星期,我看完《七月与安生》后,抑郁了整整一天,第二天顶着个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睛去教室,吓坏了不少学生。
我和韩青饮也是十三岁认识的,但是我没有像七月那样好好地保护她。甚至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我害怕地躲在一旁,不敢上前,我至今还记得她那无望的眼神,孤零零地站在结着蛛网的角落,却又倔强地不愿和旁人说话,她只是一直在看着我。
安生很幸福,找到了一个最爱她的七月。
我看电影的时候,仿佛能看到青饮在我耳边说,安生他妈的有什么好哭的,明明比我幸运多了。就好像以前我为电影中的主角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总会漫不经心地说“没我惨”。
要多淡然,才能若无其事地把自己的伤疤揭开,笑着把里面的血肉模糊给别人看。
初中的我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话是我一直信奉的真理,但是后来我知道,原来真的有些妈妈是不爱孩子的。
就比如青饮的妈妈。
在后来无数个明媚的午后,当我站在操场上看着孩子们嬉戏打闹的时候,我的记忆都会回到2004年的那节体育课。如此,再明朗的心情都会瞬间惹上尘埃。
班级的百米接力赛中,因为青饮的脱棒,我们班拿了倒数第二名。几乎全班的人都当着她的面责怪她,没心没肺的斥责最能刺痛人心,那些被奉为单纯,直爽的童言无忌往往能置人于死地。
但是青饮表面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望着我,很笃定地说:“你现在也不想和我玩了吧。”
我握起她的手,想安慰她,她却像触电般,倏地甩开我,皱着眉毛痛苦地“嘶”了一声。
我意识到不对,撸起她的衣袖,只一眼,却足够触目惊心。白皙的手臂上满布发紫红肿的伤痕,有一片破旧的止血贴遮盖在上面,却遮掩不了这一团接一团的淤伤。
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面无表情地走了,丢下一句:“我妈打的。”
我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回头,我站在原地,没有像以往一样追上去。
青饮从来就不是个乖小孩,所以我一直以为是她做错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她妈妈才会打她。
她撒泼的样子我也见得不少了,在课堂上公然和老师作对;从来不交作业;为了惩罚她的小弟,把一瓶啤酒当面泼给他。她把班里的男生治得服服帖帖的,除了陆离,青饮后来还告诉我,她喜欢陆离就是因为他和她一样,很倔强,不怕死。
其实陆离也怕死,他是个胆小、懦弱的俗人,没有她想得那么伟大,但是这些真相,我知道得太晚了。
那段时间,班主任几乎每个星期都找我谈话,无非是一些“近墨者黑”之类的话,听多了,腻歪得很。后来老师找我,我回了一句:“我会和她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就转身离开了。刚离开办公室,我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十三岁之前的我,一直都是乖乖女,这是我第一次和老师顶嘴,我忽然觉得像青饮那样活着真的好酷,敢爱敢恨,无所畏惧,直来直往,没有一点束缚。
后来我去青饮家里玩的时候,才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她宁愿在教室睡一晚,都不愿意回家,为什么她会咒骂她的家人,为什么会说“青饮这个名字是出自词牌名‘青门饮’,这是他们对我最上心的一次,还他妈找个词牌名,装什么有文化,明明是个文盲。”,为什么总会伤痕累累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我看见她妈妈因为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她拳脚打踢,只有几岁的弟弟,却敢对她指手画脚。
“我不过是一个工具,什么狗屁重男轻女,他们就没有把我当女儿。”那天,她一气之下把他弟弟的玩具砸了,拉着我跑出去,但是恶言恶语和她弟的哭闹声还是破门而出,就像一个个蛮横的怪兽,把她围得水泄不通。
“你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人生,没有尽头的煎熬。”我们坐在操场的单杠上,夕阳把她的乌黑的长发染上橘红色,她低头摆弄着校服上的褶子,看起来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应该拥有最无忧无虑的青春,最单纯,简单的幸福。
她没有哭,我却哭了,我泪流满面,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断断续续地说韩青饮,我永远都是你最好的朋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她笑着说我像个神经病,老爱哭。
但是她自己却泪光闪烁地说好,你就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芒了。
那年我们都是十三岁,不管怎样,那时的我们还是相信人生的。
(三)
很快,青饮找到了她人生中第二束光芒。
陆离曾和我说过,疯子青饮,傻子安渺,明明是不同世界的人,却能撞在一起。
我说痴儿陆离都能和疯子在一起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整天无所事事的班草陆离居然和妄想统一班级的韩青饮在一起了。这个消息像颗猝不及防的炸弹轰得每个人脑瓜子一疼。那段时间,我像个小伴娘一样,乖巧地和每个不敢相信的人慢慢地解释。我仿佛能看到她与陆离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的那一天。
青饮嘲笑我异想天开的同时,像个娇羞的小媳妇似的笑着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把花球丢给你。”
我用力地“嗯”一声,为的是前一句话。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猜我是这个世界最替她开心的人。
青饮一直是个很悲观的人,她从来不相信王子,在她的文章里,下凡的仙女最终总会饥寒交迫地病死在热闹的街头。但是和陆离在一起后,她就不再写那种小说了。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绝望是提笔就出的,既然挡不了,那就不写了咯。
虽然她不写小说了,但是转向画画了。她的画与她小说的风格截然不然,如果说她的文章是寒栗,黑暗的魔鬼,那么她的画就是温柔、可爱的,像只偷吃了蜂蜜的熊妹妹。所以当她提出要和陆离为班级设计活动海报时,我双手支持。
他们赶进度的时候,留在教室里,忙得不知时日,青饮累得趴在地上画草稿图,而陆离在黑板上反复练习各种艺术字,青饮穿着他的校服外套,有点拖沓,长长的袖子盖过手指,画起画来很不方便,但是陆离不让她脱,他说别为了搞个海报还把自己弄感冒了,得不偿失。
每次青饮说起这些,都会笑得很甜,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忘记了自己以前那么要强,梦想是统治全校的女霸王也酣醉在温柔乡了。
那一年,他们越来越有默契,青饮告诉我,很多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都是为遇到他而付出的代价。那个从来不说爱她的少年总会做些让她感动的事,即使是“老夫老妻”了,每天的热牛奶还是如期而至,一旦有人在说她的坏话,从不管事的陆离会和对方拼命,流言蜚语还没有传到她的耳里,就被清扫干净了。
他每晚都会送她回家,但是到了巷口,青饮就不让他送了。因为她一回到家,就会无端端有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她害怕被楼下的陆离听到。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已经离开了,青饮惶惶不可终日,她的家庭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时刻埋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让陆离知道自己那么不堪地被当作奴仆一样使唤。她没有了当日的无所谓,她和我说,安渺,你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所有秘密的人,无所保留。
那是因为你爱他,自卑,却假装大大咧咧地爱着他。
因为太在乎,才会太害怕。
她说她不认同,但是却找不到语言来反驳我。
(四)
你知道吗?人都是很虚伪的,那些说好要携手余生的人早就死在余生的路上了。多年后,青饮苦笑着说,如果我死了,恶梦就醒了,你们就会回来了。我远远地站在一旁,舌头像打了结般,什么也说不出。
后来青饮忽然退学了,似乎没有一点预兆,到底是我太马虎,还是她隐瞒得太深了呢?
我和陆离由一个傻子和一个痴儿变成了两个疯子。有次我们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找了一晚,凌晨两点,街边的小摊都关门了,酒吧里却座无虚席,青饮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放纵的一面,只不过我的被放大了而已。他轻车熟路地点了一支啤酒后,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明明没有喝醉,看起来却晕晕乎乎的,落寞的背影和舞池中旋转的人格格不入。
他目无焦点地看着墙壁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喃喃着些什么,看起来慈悲又无助。
我们都说那么想她,那么爱她,但是当她回来的时候,我们却是第一个退缩的人。
多年后,陆离看着奔溃大哭的我,很理所当然地说林安渺,其实我们都是俗人。
好一个“俗人”,似乎这样就能把一切都撇干净了。
纵然知道往事不可追,也难免暗自神伤。
两个月后,青饮回来了,如同她离开那样,带给我们忽然的晴天霹雳。她瘦削的身子穿了一件露沟袒背的廉价黑色蕾丝裙子,一头乌黑的头发变得发黄干枯,无力地垂至腰部,她的脸蛋不知道抹了什么,白的吓人,像日本的女妓。她还是青饮吗?我远远地看着,当我看到她脚下穿着那双和我一起买的布鞋时,我的脚不自觉向后挪动了一下。
她笑着说安渺,我回来了。然后向我张开双手,就像个刚跌倒的小孩,乞求着大人的拥抱和安慰。
我没有上前,她的笑容缓缓冷下来,就像陆离给她的热牛奶,从来都经不起寒风的肆虐,心凉的过程大概也如此吧,不知不觉地发生着。
所有人都偷偷看着她,却不敢正眼看她。他们在害怕,我也在害怕。
陆离拉着她离开了人群,她边走边回头看着我,没有往日的嚣张跋扈。我想,真好,还有陆离在保护着她,像个和平年代的英雄带着她过关斩将。
原来青饮回来是办退学手续的,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学校里流言四起,有的说她去干了那种勾当,有的说她为了钱嫁给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还有的说是她妈妈逼她去卖身,为了医治她摔断腿的爸爸。
我像一只见不得阳光的虫子,不敢告诉别人,青饮曾是我承诺要走一辈子的朋友。
(五)
天上一年,人间沧海桑田。
我过得那么惬意,回想起来,只能用一句光阴如梭来形容。我像个象牙塔里的姑娘,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我顺利地上了高中,大学,一切都随着家人定好的轨道前进,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想起青饮,我想问问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却没有脸去找她。
再见到陆离是几年前的初中聚会。
他从来都是上天的宠儿,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家里利用关系让他上了一中,高中以后就出国留学了。我看着侃侃而谈的他,没有同龄人的慌乱与迎合,一件白色的衣服,浅渺得像空气一般。
他问我为什么会来凑这种热闹,我笑而不语,因为我也想问他。
我一直以为陆离把慌张无措的青饮保护得很好,但原来他在青饮回来不久就和她提了分手。陆离惊讶于她的不吵不闹,像一朵长在悬崖边的花朵,无论多大风大雨都面不改色地继续绽放。
所有的结果都是有预知的,就像青饮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是那么不懂事,我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只是想你们再抱抱我,就一下,一下就好,可是你没有,安渺也没有。”
那些再也无法验证的失声痛哭已经死在了那一场场死气沉沉的黑夜里。
现在想想,我和陆离真的很有默契,来参加从来不屑的同学聚会,只是为了向对方打探青饮的消息。
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青饮,你不知道她那时最需要你吗?
陆离说:“你先问问你自己吧。林安渺,你没有发现,我们都很矫情吗?”
他靠着门框,深深吸了一口烟,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我说给我也来一支。我被呛得流眼泪,蹲在饭店门口,嚎啕大哭。
(六)
前几天,许久没有过消息的初中群忽然炸开了锅。
一共一千多条消息,每一条几乎都有青饮的名字。我惶恐不安地划上去,表妹问我手怎么一直在颤抖,我拿着手机回房间,没有回答她。
“你们知道吗?韩青饮死了。”
他们说青饮死了,就在几个月前。
有些人揪着八卦不放,生生把这件事变成他们的饭后闲谈。
“还用猜的吗?她干那勾当,患那种病死的呗。”
我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我在煮面的时候,忽然听到专属于她的手机铃声在响,我急急忙忙地关火,却不小心打翻了沸腾的面,洒了一地,赤裸的脚被烫得发肿,那一瞬被刮皮抽筋也不过如此了。但是当我来到客厅的时候,铃声却戛然而止。
我痴痴地坐在地板上,回拨给她,却是接二连三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我看不下去了,胡说什么鬼,肯定都是假的,我正想发句“他妈的别瞎说好吗?”
陆离的一句“逝者已逝,积下口德吧”狠狠地给我扇了一巴掌。仿佛全世界都放弃了,唯有我一个人在坚持着。
后来我收到了青饮发给我的定时邮件,里面只有一句话:安渺,我最后悔的就是,我们没有好好告别。
我哭得泣不成声,坐在地板,双臂交叉搭在床上,表妹在门外不停地拍门,我用力将手所及之处的手机,枕头,书本,香水都砸过去。
房间瞬间香味馥郁,却好像一场输得彻底的战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连细枝末节都清晰可见,以至于第二天起来,我一想起,眼泪就忍不住地流。
梦里是那节让人昏昏欲睡的物理课,秃头的老师说得激动,唾沫星子洒了前排的同学一脸,青饮躲在我叠得高高的课本后说:“安渺,我好幸福,你和陆离都在我身边。”
我还没有来得及应她,梦就醒了。
我一直很想问她,你说我们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找到真爱,可是你为什么才砍了一个妖怪,就倒下了呢?
我一直很想问她,你老说自己是下凡的仙女,那么现在的你在天堂可好?
你说你最爱那绵绵大海 ,宁愿溺死。
喂疯子,天堂没有大海,你快回来。
完
(故事改编于真实事件。)
这个世上,谁又是谁的超级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