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如此热爱金瓶梅——六十五回评
第六十五回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守孤灵夜半口脂香
(第六十五回 吴道官迎殡颁真容,宋御史结豪请六黄)
一、绝妙的回题
这又是《金瓶梅》作者展现天才文笔的一回!尽管小说文本内有着诸多的不圆满,有着大大小小的疏漏和错误,然而瑕绝不掩瑜,《金瓶梅》是一部无与伦比的伟大小说,是一部真正意义的文人小说!
本回书分两节,前半是一次盛大的出殡,后半是一次盛大的酒宴。李瓶儿死了,基调本是阴冷的,然而文本却一次次“自相矛盾”地写热闹,到这一回出殡,热闹达到了极致;然而作者仍不满足,不怕麻烦,在出殡之际又开始写山东一省大小官员接待六黄太尉的盛大酒宴。这些或还没什么,然而作者却偏偏在两段如此宏大的叙事之间,插写了一小段看起来极不起眼的细节,在喧闹散尽之时,在夜半孤灯之下,西门庆独自怀念李瓶儿,黯然神伤……原本已经发散到极致的盛宴的喧闹像旋涡一般瞬间聚焦在孤独的黑洞里,直到本回结束时,文本再一次将悲情落脚到戏曲上,“人去了,何日来也?”将盛宴与孤独做成了一个完整的回环。毫无疑问,这绝对是一部需要深刻理解的小说,它永远配得上我们给予的任何崇高的赞誉!
这一回的精彩,从回题开始!
词话本的回题,点明了出殡和接待两件大事,前者“颁真容”暗含韩画师画遗像,后者“宋御史结豪”明说接待的主角是宋御史。对于小说故事而言,这样的回题可以打八十分,六十分是合格,多的二十因为信息量丰富。然而,对比才能看出差异,绣像本的回题可以打一百一十分!
“愿同穴一时丧礼盛,守孤灵夜半口脂香”。
两句回题无一字重复,宋御史不见了,不是说这后一场接待不重要,而是相比于如意儿的口脂香,相比于西门庆的盛宴与孤独,不够重要。
“口脂香”,本就是一个浪漫而精彩的话题,白居易“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顾夐“山枕上,私语口脂香”,周邦彦“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甚至到爱吃女孩胭脂的贾宝玉……
这两句的主语都是西门庆,其中愿同穴与丧礼盛做一对比,守孤灵与口脂香做一对比,反过来,丧礼盛与守孤灵又一对比,愿同穴与口脂香也一对比。而愿同穴所以守孤灵,孤独也,丧礼盛而又口脂香,盛宴也。守孤灵是表面的孤独,愿同穴是内在的孤独;丧礼盛是外在的热闹,口脂香却是灵前的热闹,而又皆因害怕孤独也。四个方面重重叠叠,实在妙绝。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骄傲的男人,他挥洒泼天富贵为情人举办葬礼,但却在她的灵前和他们亡子的奶妈做爱,而同时却又每天呜咽着恨不得一同死去埋入同一个穴里!这是让她梦魂牵绕让她无限感伤的情人,这是“医奴的药”的情人,然而因为淫荡,所以不能自制,因为恐惧,所以害怕孤独……种种人格的矛盾,层层精神的重压,都充分表现在这十六字回题里,十六个字就胜过千言万语,敢于比肩古今最好的文学!
二、出殡,葬礼完结篇
本回的开头是李瓶儿的二七,玉皇庙吴道官来做水陆道场;接着是三七,轮到永福寺的道坚长老;四七又请了宝庆寺的赵喇嘛。每七俱是十六人参与作法,清河县各个寺庙陆续而来,有佛家的,有道家的,还有藏传佛教的——实在是一人得道升天,佛道雨露均沾啊!
完成了这些过场的文字,重头戏出场,十月十二日李瓶儿正式出殡,所谓“一时丧礼盛”,让我们看看到底“盛”到什么地步。
首先是陪同出殡的轿多。
出殡队伍里,最前面的是棺材,陈敬济作为“孝子”,先是“柩前摔盆”,然后一路“紧扶棺舆”,西门庆“总冠孝服”随后,接着是“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除了孙雪娥(她又“看家”了)外倾巢出动,“亲眷轿子也有百十余顶”,甚至连“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一百多顶轿子,数百米的长龙,蜿蜒盘龙,浩浩荡荡,无他,一起捧个人场而已。
其次是管理秩序的兵多。
身为提刑官,喊自己的手下来假公济私是没有问题的,但人手还是不够,于是西门庆向各衙门“借人”:
提刑府:“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
守备府:“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边摆马道,分两翼而行。”
团练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在坟前高阜处搭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
守备府的军士是职业军人,属于朝廷的部队;提刑府的排军相当于警察;团练营的兵属于民兵,战时为军,农时为民。(那么县太爷手下的兵勇是什么?城管啊!)接近三百人为西门家的葬礼铺陈排场,耀武扬威……
再次是围观热闹的人多。
西门家的丧事绝对的轰动全城,“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
准备出城前,吴道官来悬真,即挂出李瓶儿全身大幅遗像。悬真时宣读颂文: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以下省略各种溢美之词数百字,只是,终于还是如西门庆所愿,题了“恭人”……
随后就在山上烧纸、定位、下葬、掩土,葬毕饮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热闹丰盛”。接着下山,回灵——送灵床和大影回家,祭神打扫,安灵于李瓶儿房中,大影就挂在灵边。至此,纷纷扰扰了整整一个月的葬礼算完全结束了。
三、守孤灵夜半口脂香
一篇驳杂盛大的葬礼,满纸繁华与豪奢,然而,却让人觉得苍白无味,如果这就是葬礼的全部,那么对于我们有什么价值呢?就在李瓶儿下葬的这天晚上: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
白日一时的丧礼盛,总归敌不过夜半孤灯的寂寞与哀伤。桌椅摆设依旧,只是多了一个灵床;丫头奶娘依旧,只是少了一个佳人……
这是一段颠覆《金瓶梅》叙事背景的文字。往常,美丽或许意味着淫荡,然而留下的逼真的大影和半身,根本不会让人回忆起过往的性事;往常,金莲或许意味着性感,然而不甚描写的李瓶儿的小小金莲,写在酷爱“金莲”的西门庆的眼里,也瞬间变得纯洁,那是生命活力的象征,是热烈激情的象征。处在这个幽愁暗恨生、无声胜有声的情景里,西门庆再次忍不住“大哭”,他心情哀痛地静守灵床,然而面对“孤灯”,面对“半窗斜月”,再次心痛不已,的确,从古至今,孤灯支影,晓风残月,写照的是不变的生离死别!
于是我们见到了一段极度深情的文字,“他便对面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文字能够打动那些嘲弄《金瓶梅》的卫道士们,但我对“行如在之礼”这五个字几乎不忍卒读,我丝毫不怀疑丫鬟养娘眼泪的真实,不仅仅是因为作者已经不屑于写出迎春如意的名字,更因为这其中包含着人类普遍的情感,看看这首质朴却又包含深情的律诗吧:
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居易曾写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人生有时,长恨无期,可《金瓶梅》作者并不甘心,他甚至“上穷碧落下黄泉”,若有恨,“地下人间”,人鬼共存之!
在喧哗骚动的酒宴之间,这是多么深情的文字?从这些文字我们再回过头来读前面的盛大的葬礼,我们就能“揭开”西门庆表面轻松、豪奢、自负的“面具”,就能体会绣像本作者在回题无中生有的“愿同穴”的深刻内涵!
然而就在这段文字之后,就在西门庆一次次回到李瓶儿房里守孤灵的某天夜里:
“(西门庆喝醉了)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便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
这就是“一时兴动”带来的“夜半口脂香”,到了第二天就是如意儿“极尽殷勤,无所不至”,就是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又是簪子,又是李瓶儿的簪子!
我想,深情的人,不会同意这首凄美的律诗后面跟着这样的情色片段,他们会故意视而不见;而讽刺的人,也不会认同前面的文字里所表达的感情,他们会认为西门庆不过是一时伤心惺惺作态。纯粹的爱与恨,或许能让世界变得简单纯粹,然而《金瓶梅》的作者,绣像本的改写者,他们所看到的世界决不是那般简单纯粹。西门庆爱李瓶儿,沉浸在对死的不甘和对生的眷恋里,但又软弱地屈服于现实的情欲。
我们还记得,西门庆以前经常一回家就到李瓶儿的房里,随后的画面温馨得像百姓小康之家,那时候,来来去去,西门庆见到如意儿何止上百回?可从来没有动心过。然而,在这样的夜里,就是这个没什么特别的女人,前来递一盏茶,扶一下被,也让他怦然心动;在这个孤独的夜里,他需要逃避在另一种盛宴里缓解他的悲伤。
沉湎在思念的哀伤里的西门庆是可怜的,豪华的葬礼、盛大的酒宴都遣散不了他心中的愁绪,荒诞的盛宴永远战胜不了宿命的孤独,独处时他的难过就会自然而然地奔涌而出。虽然他还有那么多妻妾、那么多女人,然而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够分担他的这份寂寞与感伤,所以他只能借助如意儿去寻找李瓶儿最后的点滴感觉,或许,他是这样安慰自己——她也曾是官哥的“娘”——“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
四、大太监的“临幸”
本回的另一半,是讲一个大太监“临幸”西门家的故事。
就在清河县、阳谷县县令来吊祭李瓶儿时,管砖厂的黄主事(就是补写五回中和安进士一起邀请西门庆喝酒的那位)也来了:
“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
“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过,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
“尊阃”、“令夫人”都是对妻而不是妾的称呼,是黄主事不知礼仪吗,显然不是,他不过是跟西门庆客气一下,因为他是带着宋松原也就是宋御史的命令来的。
“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令……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敬烦尊府做一东,要请六黄大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
很长的一段话,里面透露出不少信息,下面简单梳理一下:
其一:徽宗皇帝热爱园林艺术,全国各地寻找奇峰怪石,名曰花石纲。花石纲和生辰纲这两种长途“货运”劳民伤财,是《水浒传》故事爆发的主要背景;
其二:古代交通不便,大型奇石运输极为困难,只能走水路。然则遇到旱季河中缺水,必须人力拖行,所以“官吏倒悬,民不聊生”。
其三:宋御史作为山东监察御史,充分发挥领导干部以身作则的带头作用,“昼夜劳苦,通不得闲”。然而他跟现代很多机关一样,文山会海,“案牍如山”,却毫无经济价值,无数的加班和努力,只是为了领导的一个喜欢。
其四:六黄太尉是奉旨迎接花石纲,当然也含着监督押运的意思。既如此,沿途州郡绝不能错过这个奉承的机会,所以宋御史携带全省文武百官一起迎接。
(这个六黄太尉是个掌权的大太监,前文已述,他有一个侄女儿嫁给了王三官,之前李桂姐差点被抓就是因王三官娘子告状而起。)
其五:政府要举办大型活动,直接花纳税人的钱不是不行,但远不如找赞助商便捷,最好的赞助商自然非西门庆莫属。尽管黄主事是问“未审尊意允否”,然则允不允根本不在西门庆,因为他连全省文武百官的份子钱都带来了!
“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府官八员,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何如?”
二十几个人,就送一百两出头的银子来!他们好意思送,西门庆都不好意思收:
“既是宋公祖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
当年,西门庆请蔡状元、宋御史那顿饭,花费就不下千两银子,如今可是代表山东一省大小官员宴请当朝太尉,才送一百多两银子来?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不,还有更无耻的!
黄主事是这么说的:“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
这是在跟西门庆客气吗,不,黄主事乃至宋巡按的意思是,这是我们省府各官的“公礼”——这要么是可以报销的,要么是以工作的名义要求分摊的,总之,这是各官请太尉的花费,只是向西门大人你借个地盘,做个东道,接待还是我们来嘛——这不但是要西门庆做东,要西门庆出钱“补差”,还要掠夺西门庆的功劳,这是省府官员在接待!
西门庆一听明白了,乖乖地回答:“学生权且领下。”什么叫“权且”,还是客气,但这客气有了新语境——接待当然是你们,钱我还是不能收,只是,不敢不收,权且收吧!
当然,平心而论,西门庆也是没办法,除了以前太师的关系,西门庆作为基层官员是绝对不可能越级接待六黄太尉的。省领导能把这活栽派给他,完全是因为看得起他,觉得他政治过硬,工作能力强……
黄主事走了以后,西门庆将接待一事向两个知县大人吹嘘,这些父母官们是这么回答的:
“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衹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
不是不知道地方接待钦差之苦,也坦陈费用只能取之于民,用之于官,然则这些体制内的事,无非是“没办法”罢了。关键还是,钦差来了,望西门大人“于上司处美言提拔”才是要紧事……
到了十月十八日,六黄太尉正式“临幸”清河县。“黄土塾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门首。”
老百姓带着鸡犬已经回避,所以大小官员就“黑压压”地跪在道旁迎接,若西门庆没有做东,那他也是黑压压人群中的一个。
进入西门家,“山东巡抚都御史侯濛、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大尉还依礼答之”,这就是省的一二把手了。太尉还礼,随后大小官员按官衔分批次拜见,接着便是看戏,吃饭,没过多久就蜂拥而去。临走,宋巡按亲自答谢西门庆:
“今日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
一百多两银子还好意思说“分资有所不足”?不过这倒不是客气话,这是官场里含蓄的表扬:这接待工作做得不错,排场、分资都安排得很好嘛。
尽管整场接待西门庆一句话也没曾说上,尽管又是大几千两银子挥霍了出去,但正如应伯爵所说的,“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毕竟是太尉,毕竟是巡抚、巡按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的面子。从此,西门庆结交的官员就不仅仅是翟谦一路了,宋巡按也像上回的蔡状元一样,一回生二回熟,为西门庆开辟了新的朋友圈。可惜“造化弄人”,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西门庆就将“英年早逝”,否则成为“国之栋梁”前途不可限量啊!
五、洛阳花,梁园月
本回的故事结构上相对简单,一大部分是李瓶儿的出殡,一大部分是接待六黄太尉。上一回分析过太监角色在李瓶儿和官哥的生死之际表达的暗喻,这一回或许可以再次证明:六黄太尉是文本中最高级别的太监,而出殡则是葬礼的最后高潮,两相对应。中间是西门庆独对灵床的孤独和眼泪,而结尾则和前两回一样,再次落脚在戏曲上。
六黄太尉和官员们走了,西门庆打包剩下的饭菜,收拾出“四张桌席”,于是邀请帮闲、伙计一起喝酒,四个唱曲的小优其中有一个是韩金钏的哥哥,因为补写五回里隔花戏金钏的事,西门庆再次想起了李瓶儿,于是点了一首《普天乐•洛阳花》: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关汉卿:“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洛阳牡丹天下第一,梁园月色千古风雅,然而好花易谢,皓月常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去了,何日来也?”不必问,不再来,“人生最苦离别”!
李瓶儿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但西门庆依然沉湎于思念的悲伤。尽管他抵挡不住如意儿勾起的情欲,但我们仍然相信他是真诚的,尤其当他听得“眼里酸酸的”时,我们更加不会怀疑他浅薄的性格和难过的心灵后面的款款深情,这份深情将伴随他的余生,永远留在内心最温暖的角落。
应伯爵洞悉人性,轻声轻语地安慰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真可谓句句点在伤心处。
只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西门庆不但冷了妻妾们的心,还煽动了她们新的怒火,谁让他既动了李瓶儿的箱子,又动了如意儿的身子呢?
吴月娘:“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李娇儿,他到睁着眼与我叫,说:‘死了多少时,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凭着他那媳妇子(如意儿)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
潘金莲:“这老婆(如意儿)这两日有些别改模样,只怕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
争宠版图4.0版的两大阵营此时短暂“结盟”,既嫉妒李瓶儿,又憎恶如意儿:李瓶儿自己做了迎春和绣春的安排,然而西门庆偏偏要留着六房养着她们,守着李瓶儿的灵;更何况在这个六房里,西门庆还收用了如意儿,而这个如意儿又像当年的宋蕙莲一样,眉飞色舞,得志猖狂……
动了如意儿的身子,潘金莲是不高兴的;动了李瓶儿的箱子,吴月娘是不高兴的。尽管西门庆还在为李瓶儿时感悲伤,但西门家新的争宠战争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响了。只是,“洛阳花,梁园月,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无论美好还是苦难的岁月都无法长存,小说已经接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死神留给西门庆的时间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