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的悲哀
今天是我陪母亲住院的第六天，按医生的说法是一个疗程，也就是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可是母亲似乎不想出院。
原因是，医院里住着一群六七十岁做理疗的老人。他们每天在一块做理疗，在一块吃饭，在一块看电视聊天，有着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苦难经历，出生在共同的年代。
母亲嘴上不说，我心里很清楚，她怕孤独寂寞，怕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她甚至害怕，害怕父亲的魂魄回家骚扰她。
“妈，你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心里有点不舒服……腿脚也无力……医生说还不能出院……”母亲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那就再住几天吧？”我刚刚问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母亲笑了，满脸的皱纹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喜悦。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这些天，我一直看着母亲吃饭睡觉做理疗，听着这群老年人聊天，以及看着老人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我开始害怕，似乎看到了年老的自己。
跟我们同住一间房的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她说自己住一个多月了。可是我来了一个星期也不见有人来看她。
老婆婆把手机给我，叫我帮她打电话给一个叫阿梅的，说是她儿媳妇，怕她听不清楚，我给她开了免提功能。
“有什么事？”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没好气的声音。
“阿梅，我想出院了……”老婆婆怯怯的回答。
“你出院就出院呗，打电话给我干嘛？你自己不会走啊？”
“医生说钱不够。”
“钱不够找我干嘛？找你大儿子和女儿要。没钱住什么院？死在医院算了！”
电话“嘟”的一声挂了。
老婆婆看着手机愣了半天。
老婆婆说这个是她小儿媳妇，大儿子媳妇跟别人跑了，大儿子在外地打工，女儿也嫁到了外地，工作忙，一时半会回不来。
最后老婆婆又让我拨通了她大儿子和女儿的电话，大儿子和女儿一共凑了一千八百块钱，说是转到了小媳妇的微信里，让她取了送过来。
一个小时后，老婆婆的小儿媳妇来了。
“钱取出来了，一千八，自己数一下。”站在一米外的地方，她把钱甩到了老婆婆的病床上。
“你帮我去办出院手续吧。”
“你自己去，还没死呢！”
老婆婆的小媳妇头也不回就走了。
“这个挨千刀的，她忘了当初嫁过来时我是怎么对她的，看她身体单薄，我每天给她做好吃的，不让她干活，当神一样奉着，生两个孩子都是我带的。现在我老了，干不了活了，她就要撵我出去，要我去杂物房睡，她也不想想，那房子还是我的……”
老婆婆开始絮絮叨叨的说着往事，时不时还用那干枯的手摸一下眼泪。
“婆婆，你信得过我吗？我帮你办出院手续吧。”我试探着问。
“暂时不出院了，我原本想让儿媳妇来看看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回去也被她骂，过几天再出院了，我还有钱，再住十天八天没问题。”老婆婆竟然笑了。
母亲除了吃饭睡觉，很少待在病房，似乎跟院里的每一个医生护士和病人都很熟，就是在做针灸敷药打点滴的时候都能跟人聊得起劲。
整个二楼住院的，我算是最年轻的陪护，所以每次跟母亲在一起，都有人会问，这是您女儿还是儿媳？这时候，母亲会骄傲的说，是女儿，特意从广州回来陪我的。然后就会有不同的声音，您真有福，女儿这么孝顺，我儿子女儿怎么怎么样……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被母亲骗回来的。
那天夜里，弟媳给我打电话，说母亲生病了，还很严重，头疼得厉害，脚下不了地，手连碗都端不起来了……最后弟媳说，母亲想让你回来看看她。
母亲有高血压，冠心病，还有严重的风湿，时不时去医院住几天，但从来没有说过想让我回家。
我连夜订票赶回了家。
我回到家的时候，小弟已经连夜把母亲接到了自己家。
母亲仍然像往前一样，能吃能睡，还帮小弟干活，就是腿疼，走路还是一拐一拐。
母亲说，在老家时已经很不舒服了，可是一出来就没事了，真是奇怪了！
小弟偷偷的跟我说，母亲是一个人待在家里孤独寂寞了，山沟沟里就剩几个老人小孩，而且都是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谁。镇里热闹，还有一帮一块学耶稣的老人。
之前母亲是跟小弟的，没事时就跟一群老人学耶稣，而且很痴迷。后来跟弟媳妇闹了点矛盾，然后就自己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弟媳妇说，估计母亲是想你了，老是念叨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应该是吧。
“那母亲还要去住院吗？”小弟轻声问我。
“去吧，她是心病，做一下理疗，她心里舒服了，病也好了。”
隔壁又住进了一对老夫妻，是女老人生病了，男老人照顾他。
没有半天功夫，母亲就跟他们混熟了，好像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人，说的是同一方言。
老奶奶腿脚不便，柱着拐杖，老爷爷身体还算硬朗，但话不多，任凭老奶奶唠叨，甚至谩骂。意思是跟老爷爷吃了一辈子苦，没过一天好日子，最后把身体熬垮了。
一说到吃苦，母亲便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
最后母亲总结，自己的身体是劳累过度，月子没有做好才会弄成这样，生下我三天，就背着我下田插秧，洗衣服做饭，什么活都干，一个月子就吃了三只鸡蛋……
后来我总算明白了，这一群老人都是出生在不合适的年代，经历了共同的苦难，最终把身体熬垮了。如今国家政策好了，日子越来越好了，都盼望能多活几年。
隔壁老奶奶得意跟母亲说，她是贫困户，住院一天有二十块钱补贴，五天就一百呢。
母亲也很羡慕的样子，说时代变了，政策好了，要不这医院哪能说想来就来的？更何况是我们这些贫苦老人。
医院里走了一批老人又来了一批老人，他们有不同的故事，却有共同的经历和话题，最最要的是，他们的儿女都忙，没时间照顾他们，甚至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照片他们。但是他们渴望生命，渴望幸福……
我不敢想象自己年老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