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府邸 | 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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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暮荣司徒拍摄 - 温哥华夜景
又是人间五月天。
公交车沿着下山的公路慢悠悠地前行。满山的树木葱幽静谧，披上了墨绿色的外衣。五月人间需好雨，爱此颜色新。温哥华的西门大学主校园坐落在本山上，被树林环绕包围。下山的主干道是一个长长的大坡，特别适合开快车兜风。
树影斑驳地映在玻璃窗上，跳跃着金色的光芒。一个画着梅花鹿的牌子像坚守的士兵，纹丝不动地站在路旁，鲜黄的底色让人远远就能看到。它告知着过客，时不时有鹿在这里过马路，提醒司机们在此路段减速。
不远处路边停着一部鲜红色的野马跑车，车旁一个高大挺拔的皇家骑警正一脸严肃地同坐在跑车里的司机说话。
不用说，一定是超速被抓了。
警察不定时守在这个路段旁，一抓一个准。
因为特别喜欢红得像火一样的跑车， 坐在公交车上的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水族馆里的章鱼，刚把脸贴到玻璃窗上，又害怕蹭掉精心涂上的碧倩粉底液，便往后退了一寸，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想知道那个被抓被罚的倒霉蛋长得啥样。
巴士司机一直在踩着刹车，跑车里坐着一个脑袋特别大特别圆，戴着黑边眼镜的男生，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点头又微笑，仿佛在拿着标着“F”的论文向教授求情。
长坡在拐弯，巴士往下冲得越来越快，警察是应该好好罚一罚那些只顾逍遥快乐追求超速快感的年轻人，不然万一撞到小鹿或者兔子怎么办？我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低头打量了一下今天身上的这套黑色西装，显得老成稳重，一点不像大学三年级，找到人生中第一份兼职的商科女学生。特地盘起来的发髻一定让我看着像久经商场的职业女性。
从学校终点站开出的公交车下来，换了捷运，之后又换乘另一班巴士，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踩着细高跟的尖头皮鞋，在正午的烈日下走了十五分钟，终于看到“河滨路一号”的牌子，“华丽府邸”四个大字写在巨型的广告牌上。墨绿色的底色，一个珠光宝气妩媚的女子，正举着一杯葡萄酒，深情款款地看着一位西装革履的成熟男性，她细长脖子上大颗的珍珠熠熠闪光，好像是御本木的活招牌。
一点差十分，时间刚刚好。
我推门进入铺满大块白色大理石地砖的接待处，前台一位很年轻的男子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殷勤地打招呼。一身黑色西装，一副时髦的黑边眼镜，圆溜溜的大脑袋晃着我的眼睛。
“小姐您好，欢迎光临。”
怎么是他？那个坐在红色野马跑车里的男生。装在西装里的他俨然换了另一个人。
“你好，我是伊望，伍若芸。今天是我上班第一天。您是？”心里砰砰跳像做贼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心虚，难不成是因为我知道他被警察扣下了的秘密？
“幸会伍小姐。若芸，很美的名字。早就听说您今天要来，我是伊森，江一一，前台接待员。您请坐，我马上通知总监。”
大厅里有一条黑色长沙发，呈方块型，颇有北欧简约风格，沙发前是椭圆形玻璃茶几，三条沙发腿是精致的橡木支撑，线条流畅简单。我正犹豫要不要打开面前的“hello”杂志，听到大厅通往内间的门被打开，一位高个子的精瘦西裔男子向我走来，一头银发，额前的几缕被渲染成了蓝绿色，嬉皮风与他一身高档的西装有点格格不入。
“伊望小姐您好，我是销售总监杰瑞。詹姆士一直同我说起你，说你是最有潜质的销售。欢迎加入华丽府邸销售团队。”
杰瑞真不愧是营销界的精英，甫见面就知道如何给人留下良好印象。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杰瑞主动伸过来异常宽大的手掌，即使用劲握，也只好像是一颗冰块掉进了一大锅热水中一般，没有什么感觉。
“您好杰瑞，今天第一天上班，请多关照。我一定努力。”声音中夹杂着颤抖，面试时只是见了销售经理詹姆士，我这么一个小喽啰职位，没想到得到总监的亲自接见，还奉送上激动人心的鼓励，怎么不叫人立即像打了鸡血般的豪情万丈。
“你将和伊森一起坐在前台。詹姆士现在正在见客人，一会处理完工作就来给你培训。伊森，你算是老员工了，先把基本情况和流程给伊望介绍一下。你在这个岗位已经经验丰富，做一个好师傅，把徒弟带出来。哦，对了，伊望会讲国粤英三种语言，碰到讲粤语的客人，你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杰瑞快人快语地说完这番话，便走回了办公室。
我正犹豫该继续坐在沙发上还是走到前台坐下，伊森朝我招了招手，“伊望小姐，请到前台来，我给你讲解一下公司情况。”我起身拉了拉西装上衣，走到伊森的身边坐下。
伊森正儿八经地拿出公司的培训手册，一页页地翻给我看，并作出指示，而我的脑海里却一直浮现着红色野马跑车，为什么刚才在进大厅之前，没在停车场看到这台车？他的样子与见到警察时的紧张惶恐判若两人。我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我说错什么吗？”伊森有点摸不着头脑。
“伊森先生，我想冒昧地问一下，您也是西大的学生吗？”
“也是？伊望小姐，您在西大读书吗？詹姆士经理没具体提起您的学校。我是西大商学院大四学生，本学期只剩一门课就可以毕业了。你呢？”
原来是同门师兄，我的同情心忽然从天而降，“我是西大商学院大三学生，失敬了。”
“好巧，你上哪几天班？”
“因为售楼处周五不上班，我从周六开始上，上到周二。周三到周五这三天在学校上课。我修了四门课，还是蛮紧的。请师兄多多指教。”
“没问题，看你修哪门课，我要是上过，给你贴士！巧了，我也是周三上课，其余时间都上班。”
经过伊森师兄的简单培训，我对售楼处和公司的人员结构有了初步了解。就在我低头看客户登记表的当儿，一个很好听的男中音从不远处传来：“不好意思，我刚才有客人，让您久等啦。”
销售经理詹姆士温文尔雅，笑容温暖，让人看着心生信任感。
“詹姆士您好，没关系我一直在向伊森先生学习，熟悉公司情况，希望可以尽快上手。”
“二位请跟我来，想同你们介绍一下公司年度重头戏，华丽盛典的筹备工作。”
伊森看了看前台，脸稍有疑惑。詹姆士看出了他的顾虑，便说：“放心，丽萨小姐马上出来帮你们临时守一下接待处。”
2
“公司每年一度最重要的形象工程就是华丽盛典。它的意义不仅在于表彰过去一年销售业绩最好的地产中介，与本地的地产中介行业建立良好的关系，宣传与我们合作多年的各个品牌公司， 更重要的是，彰显和提升华丽府邸高端大气的品牌形象。在未来的半年里，我需要二位积极建立与本公司长期合作的白金地产中介的关系，登记他们带客人的到访次数，尽力了解并记录他们所带的客人来自哪个国家地区，单身还是有家庭，大致年龄阶段，如果有可能，备注是否成功签约。越详细越好，别小看这些信息，它对我们掌握市场脉搏，了解目标客户群，以及建立合作中介与他们客人的数据库意义重大。岁末统计结果出来后，通知并落实实际参加盛典活动的具体人数这项工作也将由你们二位来完成。”
海量信息迎面扑来，难度其实不大，就是事物繁多且琐碎，我低头认真地做笔记，伊森频频点头。詹姆士情绪激昂地描绘着华丽盛典的盛事辉煌，他个子不高，语气坚定且激情满怀，说话有煽动性。
我清楚地记得，三个月前他面试我的时候用的是英文和粤语，可为什么今天开会他一直在努力地说着普通话？
“詹姆士，你的普通话进步很快啊。”伊森调侃起来，“去年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你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的普通话实在太普通了。”
“形势所迫。近一年来，售楼处多了很多从大陆来的看房者，他们都操普通话。如果我还不赶快进步，估计不久就要卷包袱回家了。还好我及时向总监申请聘用能熟练掌握三种语言的销售助理。伊望小姐就是最佳人选，她精通国语，粤语和英语。这样的综合型人才将在未来的房地产市场中大受欢迎。伊森你要加油啊！”
我假装没看到伊森目光中的无奈，主动提出问题：“詹姆士，场地方面选好了吗？需要我们去跟进吗？”
“选好了，是市中心最豪华的会展中心酒店。可以容纳上千人，制造宏大绚烂的场面。你们需要与酒店保持紧密联系，确定盛典布置方案，确保接待团队的人员按时到位。参加盛典的来宾名单也由你们跟进。任务繁重，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精诚合作，圆满完成任务。对不对？”
“保证完成任务。”伊森信誓旦旦。
开完会走出来，看到一位妙龄女子正托着下巴坐在前台发呆。女子听到有人来，抬头向我们抛来一个职业微笑，当眼光触碰到伊森的时候，双眸亮了，笑容也更楚楚动人。
“伊森，开完会了？这位是？”
“伊望小姐，新来的前台接待员。这是丽萨小姐，楼盘销售。”伊森对丽萨小姐的热情熟视无睹，自顾自坐下来。丽萨小姐像扫描X光机一样把我从上到下迅速扫了一遍。
“你好我是丽萨。你就是那个来兼职的女大学生？欢迎。能到我们华丽府邸上班的人都不简单。伊森，我先走了。对了，怕你没时间吃中饭，帮你带了份寿司，放在你的抽屉里，别忘了吃。”一股很特别的香味飘远，有点像那个被叫做“毒药”的香水。
伊森打开抽屉拿出寿司递给我，“饿吗？快吃。”他脸部毫无表情，好像精心摆放的翠绿色牛油果和鲜红饱满的大虾寿司只是摆在面前的一幅画。
我暗暗吞了吞口水，假装镇定地问：“人家丽萨小姐特地留给你的，你不吃？”肚子咕咕叫。
伊森盯着电脑研究盛典流程，头也没抬地说：“跟她说了很多遍，我通常吃了午饭才来，她总是好像没听到似的。又不好当她面把午餐扔了，你要是不吃，就只好浪费了。”
“谢谢。”接过寿司，看到表面还撒着一层细细的金黄色覆盖物，有独特的香味。
吃完后我去上洗手间，再次回到前台看到伊森在同一个高大的西人说话。他仪表堂堂，深蓝色的眼珠，金黄色的卷发被打理得整齐利落，看着像四十岁的样子。
西人男子看到我，好奇地问伊森：“这位是？”
我微笑点头没说话。
“她是新来的前台接待伊望小姐。今天第一天上班。这位是著名的家居奢侈品牌公司的创意总监罗伯特先生。他来公司开会，商讨华丽盛典的活动。”
罗伯特先生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脸，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害得我以为是不是刚才吃寿司把口红吃到脸上，都是寿司惹得祸。
“罗伯特先生您请坐。”我灵机一动，站起来指了指沙发：”您需要喝茶还是咖啡？”刚才伊森告知的接待流程倒是记住了。我得找机会回洗手间再整理一下。
听到我问他喝什么，罗伯特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伊望小姐，我喝水，谢谢你。”
我暗暗松了口气，大概不是因为脸上有口红。我从茶水间出来之时，看到罗伯特和伊森在窃窃私语，颇有点好奇，不知他们在暗地讨论什么。看到我出来，他们就没再说什么。
3
作为前台接待员，我其实并不需要向客户推销楼盘。
可销售总监杰瑞和经理詹姆士，一致认为我身上具备良好销售人员的潜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脸上常年挂着笑容，那个笑容真诚且持久，还是因为熟练掌握国粤英三种语言的技能，在这个销售中心显得难能可贵，从第一天上班起，公司就对我进行了专业的地产销售培训，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华丽府邸的详尽介绍。
詹姆士向我介绍了华丽府邸的销售特点和卖点，并带我去参观了让人眼前一亮的样板间。当样板间里看房的客人渐渐多起来后，他让我自己四周走走，看看学学。
就像小女孩见到了满屋的糖果一般，我对华丽府邸奢华精致的装修惊叹不已。一体化橱柜，光滑的柜面照出我的影子，据说其中一块面板油漆是同法拉利车身漆同一种品质，电器都是世界顶级品牌的特制版，大理石台面用的是一整块大理石，纹路犹如远山青黛般素雅别致，透出文艺气息。卧室里选用意大利纯羊毛地毯，踩上去像踩着春天的云朵，顺滑安逸。搭配的家具是北欧简约风，以灰色白色为主，线条流畅，沙发的靠背低矮，皮质细腻柔软，茶几看似非常简单的椭圆形玻璃质地，据说是获奖的设计。就在我情不自禁地赞叹：“少即是多。”身后居然想起了拍手声。
“移动空间学，伊望小姐，你也喜欢凡罗德的设计？”一个像歌剧里旁白的好听男中音。
“罗伯特先生，不敢班门弄斧，很喜欢样板间里的家具设计，让我猜猜，都是贵公司的杰作吧？”
“确切地说，是我的杰作。”罗伯特充满自信的语调并不让人讨厌。
“虽然我不懂设计，可这样的设计既现代又不失质感，让人倾心不已。”
“伊望小姐的赞美比窗外的煦日还要温暖。”
如果不是站在售楼处里，旁观者一定误会是两个文学爱好者在练习赞美的不同用法。
“我该走了罗伯特先生，样板间就是一件艺术品，有空我再来仔细品赏。”虽然没有回头，罗伯特像鹰一般的眼神从后脑直接送到额前，让我对他产生了好奇。
下班的时候，丽萨小姐专门走过来，扭扭捏捏地问伊森是否可以载她一程。伊森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居然神差鬼使地说：“伊森，你不是要回学校做小组讨论吗？“
他吁了一口气：“没错，我怎么忘了？抱歉，我要回学校，不能送你，下次吧。”还配合地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丽萨小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表情稍纵即逝，又露出甜美的笑容对伊森说：“那没关系，不耽误你回学校。明天见。”
丽萨小姐走后，伊森向我做了一个揖：“太感谢了，如果她上了我的车，一定无聊尴尬死了。累了一天，我真不想应付她。”
“你没看出来她很喜欢你吗？人靓娇媚，最关键对你体贴温柔，难道你......?”
“别提了。探戈舞要两个人才能跳的。”伊森特地说了句西方谚语：“你住哪？有没有开车？要是没有，我送你一程？”
“谢了，伊森师兄。”下班了，心情也放松起来。
坐在他红色野马跑车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早上看到他被警察截住，便忍不住哧哧笑起来。伊森忽然也笑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女孩子。”就让他保留这份美好吧，我始终没告诉他。
4
“我回来了。”刚打开门就闻到了煎牛排的香味，我的馋虫都要爬出嘴了。
老妈在厨房里忙碌，老爸坐在家庭厅的按摩椅里闭目养神。“爸爸今天累不累？”我跑过去假装帮他按摩。
“闺女亲，今天第一天上班，好不好玩？累不累？老板对你好不好？同事好不好相处？”都说女儿是老爸的前世情人，我爸对我这个前世的情人宠爱有加，表现在，从小到大，妈妈周末都要给人上中文课，他为了在周末送我上各种兴趣班，情愿不收任何学生，只为了陪我。对了，老爸是专业羽毛球教练，听妈妈说，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是省队的主力，移民加拿大后头几年也做过体力活，比如加油站的加油工，超市的搬运工，洗车店的洗车工，后来本地的羽毛球馆陆续开起来，他才有机会干回本行，做起了羽毛球教练。
“芸芸回来了。饭菜刚做好，同爸爸一起过来吃饭。”
刚过知天命之年的老妈，白皙的脸庞找不到一根皱纹，一头短发乌黑发亮，明眸红唇。巧笑倩兮说的就是她那特有的，具备治愈功能的笑容。移民后的头几年她做过不同的工作，机缘巧合到中文学校兼职帮补家用。虽不是中文专业毕业，老妈的文学修养和文笔，加上亲和力的教学方法，为她赢得了很多粉丝，后来索性全职在中文学校当老师。
“芸芸，同爸妈说说，今天上班情况如何？”
“一切都很好，老板同事友善，学到很多东西，一点都不累！哦对了，同事居然是我西大的师兄，不过马上要毕业了。”我的小腿肿胀，脚板酸疼，腰挺得仿佛要断掉，整个人急需躺在宽大的床上，像大字一样。
“你师兄是单身吗？”老爸急急开口问，被老妈瞪了一眼：“我这不是关心女儿的感情世界嘛。”
“爸，今天第一天见面，我总不能问这些私人问题吧？”我抛过去一个白眼：“不过公司里有一个女孩对他蛮感兴趣的。”
牛排煎得正好，不焦也不生，切开有点鲜红色。
“我考虑清楚了，远山俱乐部羽毛球总教练那个职位，还是去申请。”老爸对着眼前的牛排沉思了半天，刀举起又放下，终于开口说话，这是一个重要的决定，老爸考虑了好几年了：”以前我担心自己的英文说不流畅，同西人沟通不来，又担心没什么人喜欢学习打羽毛球。今年教练资格证终于考下来，如果再不去申请，可能永远错过这个机会了。”
“我就说你可以的！现在来温哥华定居的华人越来越多，有钱有闲的不少，羽毛球对于华人来说可受欢迎了。老伍，你终于下定决心了，鼓励了你这么多年，想通啦？”老妈放下筷子，开心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还说我？我不是也一直鼓动你自己开个中文学校，扩大招生吗？你就是不听，说什么时机未成熟，一昧老老实实地呆在别人的学校里打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树立自己的品牌，打出一片天下？我们啊，就是五十步和六十步罢了。”
有时候还是蛮喜欢听我父母吵架的，因为吵架的时候我常常可以学习中国文化和成语，这不，又学到一个。
“你俩都别说对方了。照我看，你，伍俊，即将成为本地百年老字号的西人私人俱乐部羽毛球总教练。你，钱翎，马上开出钱翎中文学校成为校长，这两个计划简直完美！”
他们不约而同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快吃饭吧，伍若芸小姐。你呢，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真是个好问题。对于一个两岁就来加拿大的香蕉人，过去十八年思考的问题中，这是最难的一个，容我好好想想。
“哎，老伍，你为什么担心没人学羽毛球？”
“我那是老观点。这几年温哥华变化还不小。原来超市里哪有那么多的中国食品？现在连西人的超市都卖酱油蚝油，泰国香米。”
“前两天我还看到老干妈呢。”我妈补充道。
“可不是嘛。华人多了，对本地的文体活动都有所带动。华人孩子喜欢学，老外也跟着凑热闹。”
“老妈你是不是担心找不到那么多学生才不敢自己开中文学校？”我歪着头嘴里嚼着一块牛排。
“其实也不太担心，现在说中文的地方多起来。机场有中文翻译，银行有国语经理，就连市政府都安排有会说中文的职员，这对中文的需求日渐增长。对了，你今天去上班的售楼处，是不是也有会讲中文的同事？”
“不仅有，现在连说粤语的销售经理都在积极学普通话。”
我爸接着说：“所以说，我们都不用担心，做好自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家之主就是善于总结。
5
每一天都很充实。
罗伯特隔三岔五就来售楼处，有时是同詹姆士探讨新的样板间的家居设计方案，有时是同我和伊森探讨华丽盛典品牌方如何更好地植入晚宴，更多的时候，是同我聊天。有一次无意中得知我妈妈是教中文的老师，还硬要拜她为师，开始学起中文来。不过根据妈妈说，罗伯特真是勤奋好学的好学生，这不，他马上申请了微信账号，同我聊天还居然用中文！看在他一片赤诚的份上，我就原谅了他已经给我发了三次“你好漂亮”，五次“我很喜欢你”和八次“我能约你出去吗？”不能打击国际友人学习中文的热情。
连伊森都看出了罗伯特的用心。有时看到他远远走来，便踢我一脚说：“罗爱芸又来了。”这是伊森给罗伯特起的新外号。我也报复性地把丽萨叫做“爱丽森”回敬他。
年度盛典一天天接近，我也从青涩的兼职女大学生成长为淡定熟练的前台接待员。日子就在我和伊森互相帮忙，相互调侃中溜走。每周三他都会载上我一起去学校。学校的好友见到都好奇伊森是不是我的男朋友，虽说我觉得他优点不少，可缺点也很突出，比如常常调侃我表面温柔如水，实则刚强像爷们，又比如讽刺我一点不矜持，碰到好笑不好笑的事情都可以哈哈大笑半天，连嘴都不假装掩盖一下。
今天我们上山的时候经过那个大大的坡，我特地提醒伊森一定不能加速，不能超速，不然会被警察逮着。“哪有那么巧？”他一路嘟嘟囔囔，但还是极不情愿地将速度减下来。正当伊森说感觉自己比中年亚洲妇女开得还慢的时候，果真看到路旁有警察正扛着测速仪，躲在一棵树后，定定地对着我们。那个测速仪像高射炮一样，怪吓人的。虽然没超速，我看到他额头冒出几粒大颗的汗珠，我则像被人点中了笑穴，呵呵呵呵笑个不停，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看到他被警察查的情景。后来看到他脸煞白得好像要同我断交了，才停了下来，肩上也挨了他一拳。
盛典前的最后一堂课，伊森约我放学后到学校后山的一个观星台去坐坐，说有事问我。
我把这事告诉闺蜜圆圆的时候，她激动得好像刚听到有人求婚：“若芸，他该不会想向你表白吗？”
大力地戳了戳她的太阳穴，我平静地说：“拉倒吧，他只是把我当成好哥们，估计遇到什么难事了，又或者喜欢上哪个女孩，问我意见呢。”
观星台位于我们学校的后山，西大坐落于城市北部的一座大山上，我总是自我感觉良好地认为，这个巨大的天然氧吧为西大的女学生们提供格外多的负离子，所以我们既聪慧又灵动。今晚的星空特别美，月亮躲在远山后面，星星像极了大大小小的钻石，忽闪忽灭，仿佛星际间的使者，用宇宙的语言传递着惺惺相惜。
我们坐在观星台的凳子上，一开始谁也没说话，星星的美让我沉醉在震撼之中，伊森倒是盯着远处黑沉沉的大海出神。
“喂深沉哥，有什么心事就说吧。再不说我都要睡着了。”
“若芸。”
他居然叫我的中文名字。
“嗯，江一一。”
“有件事困扰了我很久，不知该如何处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得很快，难道是与我有关？
“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你上次去中国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我考上大学的暑假。你呢一一？”
“我已经五年没回去了。马上要大学毕业了，我爸一直在叫我回去，说国内的发展比温哥华好，机会多，速度快。温哥华人太少，城市面貌基本几十年不变，年轻人在这呆久了会变懒变得没有斗志。我爸害怕我呆下去就荒废了，已经催了好几个月了。你说，我该不该回去？”
这个问题同父母问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本质上是一样的。我都没想好，怎么给他答案？
“一一，你的内心一定有答案。你来问我，是不是想证明你的答案是对的？作为你的朋友，我认为你爸爸说得对，国内的市场可以让你大展身手，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说完这话我居然后悔了，内心不想让他回去吗？
“若芸，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里的平静，安逸和简单？人与人简单，与自然之间也简单。坦白地讲，国内的灯红酒绿对我没有太大的吸引，相反，我觉得太闹了，太浮躁。”
“一一，得到就要失去。这是我妈常同我爸讲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回国一定得到很多机会，但也肯定会失去你在温哥华时随手可得的很多东西，就看你怎么取舍了。”
星河像玉带，蒙住了黑夜的双眼。我闭上眼睛，思绪飘越银河。
“若芸你快看，流星雨！快快许愿！”
人生中第一次看流星雨的我，居然没有推开江一一握着我的手。
6
华丽盛典在市中心的会展中心成功举办。
销售总监杰瑞特地挑了一件宝蓝色的唐装上衣，印着元宝暗花，下身是一条黑色丝绸长裤，这一身中国风打扮套在他一米九的高个子上，全场瞩目。
在致辞的时候杰瑞不仅一如既往地说了英语和粤语，还加入了国语问候。“腻门豪吗？喔是华丽芙地的小售总间杰瑞，今天开始大家可以叫我华富贵。这是我新的名字。”大家热烈鼓掌，杰瑞的普通话腔调上上下下，却不能阻挡来宾们热情的鼓励。我站在舞台的一侧，对杰瑞竖起了大拇指。之前他问我们，中文名字是华富贵好还是华永发好的时候，我和杰森面面相觑，一致强烈反对华永发，华富贵有点像挂历上的贺词，花开富贵，也算有个好彩头。叫我说，还不如叫“中华英雄”或者“华大班”之类的响当当名字。“华富贵”散发着铜钱味，缺少文化气质。
我没有像其他同事那样选择穿西式礼服，而是挑了一条桃红色的旗袍，既有少女的娇艳，更有点东方的神秘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神秘感实在震撼，伊森看到我的时候，惊呆到忘了推他掉下的眼镜，而罗伯特直接拥抱我还趁机搂紧我的腰肢，并在耳边轻语：“亲爱的你今天实在太美了。”
伊森不是没见过美女，罗伯特也不是一个轻薄的人，他们的赞美让我忙碌的一天在飘飘然中度过的。临出门前老妈平日里严苛挑剔的眼光都变得分外温柔，她禁不住地感叹：“芸芸出落得越来越水灵了。该好好找一个男朋友带回家给妈妈看。”前半句我照单全收，后半句如耳边风飘走。
“爱你老妈。”亲了老妈的脸颊一口，正想走，被她拉住：“芸芸，罗伯特不错，认真好学，中文进步很大，现在我们通微信他基本都在用中文。他一直对我说喜欢中国姑娘，就像你这样的。既漂亮又可爱，这可是他的原话，还特地用微信打给我看那五个字，生怕我不告诉你。妈妈看他为人正直坦诚，工作又好又稳定，收入也不错，应该符合你的择偶标准吧？要不，考虑一下？”
这该死的罗伯特，真是下了大本钱。要想打动我妈，光靠雄厚经济基础是远远不行的，我妈更看重的是，人的本性和德行以及人与人心灵的交流。连我那感情丰富却不露声色的老妈都被罗伯特感动了，他一定是摸准了老妈的心思，并对症下药了。
“妈，说吧，罗伯特是如何公关的，你竟为他说好话？”我两手交叉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芸芸，不是妈说你，二十岁的女孩应该积累点恋爱经验，妈没叫你嫁给他，也不是催你，真是觉得罗伯特是不错的男人，你要没感觉，就当妈没说过。”
不可能当她没说过，在会展中心见到罗伯特时我很心虚，他倒没有不自然，我不好意思地几次脸红。伊森怪怪地打量我，后来实在没忍住向我投诉说我的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说我一次我就锤他一次。我每锤他一次，“爱丽森”小姐就送上愤怒的眼神，不知道是心疼还是眼红。
各路地产中介中的佼佼者们纷纷上台领奖，听詹姆士说，今年获奖的前三名都是来自大陆说普通话的中介，销售量惊人。他们中的客人出手阔绰，一人买两三套一点不含糊，说是计划一套自住，另外的拿来出租。一个人买了便拉来亲朋好友一起买，买房像买大白菜一样，果断干脆。台下很多西人中介在望洋惊叹，而不少说粤语的中介则开始用普通话来交谈，我经过好几桌本地资深老中介的餐桌时，听到那不洋不土的港味普通话，暗暗佩服他们学习的劲头和诚心。
“诺，看到没，今年白金大奖的获奖者杰夫，才入行两年呢。”杰森小声地向我嘀咕着，表面上保持着谦和的微笑。
“什么？”我强行压住极大的好奇心，一边抿着嘴露出招牌笑容，一边用手肘捅了捅他的手臂：“你是说前面那个看着像大学生的年轻人吗？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是第一名？卖了多少套？”数据统计这块一直是杰森负责，我没参与，所以内幕消息自然没他多。
“说出来吓死你。135套。”
我瞪大了眼睛，慢慢地转过头去瞪着杰森，大力地摇摇头，嘴了做了一个动作，好像在说“不可能。”
杰森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他运气好，抓住了一个大客户，自己买了五套，又介绍了很多朋友给他，像拔萝卜一样，这不就成了。”
诺大的会展中心人声鼎沸，大家觥筹交错，忙着恭维，叙旧和交际。坐在其中一个主桌的罗伯特跟随我满场跑的目光像胶水一样，我熟视无睹。伊森不知忽然生出什么惆怅，一直有点郁郁寡欢，我猜可能因为盛典过后他要毕业了，有点毕业综合症。
结束后我们在帮忙收拾场地的时候，罗伯特忽然朝我走过来，正在忙碌的我，假装没看到。伊森拍了拍我肩膀：“喂，有义士要赴刑场了。”
“去你的，人家可能来道别。”
“伍若芸。”糟糕，最怕老外说中文，还是在叫我的中文名字。我笑眯眯地转过头去：“钱有才。”这是罗伯特的中文名字。他特别喜欢钱这个姓，觉得既有物质感又同老妈一个姓，是最好的选择。但光有物质还不行，他希望名字听起来有文化，便认定“有才”两个字特有文化。
“做我的女朋友好吗？”说完后罗伯特紧绷绷的脸一下放松了，蓝色的双眸总让我想起儿时玩耍的玻璃球。有点意外却不紧张。
“抱歉，我有男朋友了。”希望我的招牌笑容能像太阳花一样，让他不至于太尴尬。
“什么？”伊森和罗伯特同时大声叫起来。杰瑞在远处也投来目光。
“是啊，只是没告诉你。祝你早日找到一个既漂亮又可爱的女孩。”我大方地向前一步，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罗伯特愣了半天，才凝重地接受了我的拥抱。“钱有才你是个好男人，祝你好运！”
我转头就去忙别的事情，没有人追来，包括伊森。我多么希望伊森追上来问，我的男朋友是谁。
7
盛典后公司给大家放了两天假，说是好好休息。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睡觉，心里空空的。伊森没有打给我，他好像对我的男友是谁不太关心。我也没有打给他，不想失去女孩子的矜持。可他分明就是把我当哥们，没当女孩子，那我要矜持来干什么。
妈妈见我一撅不振，便特地在晚饭时宣布了她移民以来的第二个最重要决定，就是开钱翎中文学校，终于决定单飞了。
爸爸也把憋了两天的好消息大声地宣布，他被远山俱乐部录用为羽毛球总教练。他本想在一周后的生日上同我们讲出来，结果看到老妈决定单干，他也不甘落后，提前宣布。
我们一家三口一下干掉了一整瓶红酒，那是爸爸特地存了为庆祝我大学毕业才喝的，结果酒瓶都被妈妈抱着高歌了一曲，唱的是《何日君再来》。听老爸说老妈年轻的时候是校园十大歌手，还真不假。那表情，乐感和音准，绝对是业余中的专业水准。
我躺在床上看着月亮，月亮也透过窗纱看着我。闭上眼睛我在想，今晚会不会有流星雨？忽然一阵风吹来，把窗纱吹得飘飘渺渺，我爬起来去关窗，窗外的树叶在空中飞舞，夜空里一颗星星也没有，雨滴坐在树叶上在风中打了几个滚，迅速地扑向大地，钻进土里取暖。邻居家的樱桃树只剩下枯枝，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在风中摇曳，阳台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圣诞灯，像波斯女人头纱上的珠宝一样，为黑夜带来神秘感。
两天后上班时碰到爱丽森，她一改往日的骄横模样，无精打采的样子一度让我怀疑她没涂睫毛膏。她看到我一脸的憔悴忽然眉目飞扬起来。
“伊望你听说了吗？”
“什么？”
“伊森辞职了。”
我一下把口中的咖啡吐出来：“这咖啡怎么这么烫？”
“意外吧？吃惊吧？啧啧，看来他把你也蒙在鼓里，害得我一直把你当竞争对手，原来是我看错了，以为他喜欢你在乎你呢。也不过如此。”爱丽森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扭着回了办公室，留下端着一杯黑咖啡的我，呆呆地站在茶水间里，嘴里的苦涩在发散。
伊森同说我，他准备考地产中介牌照，华丽府邸里现在越来越需要精通普通话的楼盘销售，他中英文流利，早已被杰瑞视作最佳的新生力量，华丽盛典后更是被管理层重点关注。大好前程摆在面前他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都没提前同我商量一下。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是他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同我商量。
詹姆士走到前台的时候我还陷在沉思中，他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不一样的气氛，便同我说：“在想你的拍档伊森了吧？他接到家里的多番催促，说老爸病倒了，急需他回去接班。”
“接班？接什么班？”我隐约记得他说过父亲是白手起家做小买卖的，长年在中国，一年就回温哥华两三次，他同父亲不是很亲。
“你不知道啊？我看你们关系那么好，以为他什么都告诉你了呢。“詹姆士欲言又止，压低嗓子神秘地说：“伊森爸爸创立的生意，是中国特别有名的一个家居设计装饰公司，规模很大，现在不仅有公司还有自己的工厂和生产线，生意好得不得了，他进我们公司工作的时候，总部都是打了招呼的，不过他也很优秀，从来不沽名钓誉，相反，刻意隐瞒自己雄厚的家底和实力。他已经辞职了，据说盛典后第二天就回国了，也不知还回不回来。对了，后天开始公司放圣诞长假，一直到1月5号。你打算去哪里旅游吗？”
接待台下一切如常，我拿起他平时写字的笔，好像摸着他的荷尔蒙。背板上贴着我们一起看流星雨那天我拍下的一张照片，是星空和坐在黑夜里他的背影，伊森最喜欢的皮卡丘公仔还在，如往常般乐呵呵地傻笑。
8
伊森终究还是选择了回国发展，我不是鼓励他勇敢回去，听从内心吗？为什么听到消息下班后我会不吃晚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蒙头哭了很久？
哭着哭着睡着了。
我好像坐在红色的野马跑车里，他载着我沿着蜿蜒的盘山路，快速地飙车。收音机里的音乐震耳欲聋，玻璃窗大开，耳边是音乐混着呼呼的风声，我伸出手去，想把风抓住，手心里全是冰凉。忽然间我看到了提醒有鹿会经过马路的路牌，好像有警察扛着测速仪站在路边。我大叫一声，“有警察！”
“芸芸，快醒醒。没有警察！有快递。”
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站在床前，递给我一封快递。
我揉了揉眼睛，上面没写寄信人，倒是从中国寄来的。我坐起来把信封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头绪谁会给我寄快递。
打开居然是一张机票，和一个小卡片。
“芸，我在上海等你，没有你的圣诞节将是最无趣的。每天都想你的，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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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荣司徒拍摄 西温哥华海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