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
“她之前是在烂泥潭前的大树下住的,后来村里修路把那地方弄得坑坑洼洼的,她才搬到这个烂棚子下住的。”
“她是乞丐?没有家?”
“有,她不回家,乱跑,脑子有问题。”
“不是,她脑子没问题,是她儿媳妇可恶点……”
“她还会骂人,打人。”
“她不会打人,她也不穷,有钱着呢,她每天都捡核桃卖。”
关于阿兰的故事,有很多版本,大抵哪个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最初见阿兰,是我刚进山区学校的第二天。
她坐在学校门口一个用彩钢瓦搭成的烂棚子下面。这个棚子的铁支架已经生锈,有些已经被雨水腐蚀断了,只是勉强支撑着而已。
棚子应该是以前翻修学校时候堆水泥和石灰用的,棚子里的灰土看得出是带有水泥的那种灰蓝色,在她摆放东西的地上,还用几只破水泥口袋垫着。
她背对着我坐着,手里不知在鼓弄什么。
我的目光最初被吸引,除了她佝偻老态的背影,就是她硕大的,把脏毛巾当成裹头布包起来的,大到如同千与千寻里汤婆婆的头。
阿兰一个佝偻背影的耄耋老人,孤独的坐在一堆垃圾里,这样的场景,无论是谁,都会不免心生可怜之情,这种情感应该归属为一种对老弱病残的同情感受,而我就是被这样的情感所吸引,于是心里牵起一条线,一条同情的线,线的那一头,就拴着这个背影。
因为情感所迫,当天我就向学生打听她了。一个四年级的女生带我去村里小卖部,在校门口,她说有两个小卖部,并且用手指给我看了。
两个小卖部,一个在学校的东北方向,只隔着一条村路,大概就有六米左右。另一个是学校对面,要穿过一滩烂泥和阿兰的棚子,大概有二十米远。
学生垫脚看了看,告诉我每一家都不开门。去小卖部的事情就先搁着了。
踏进校门时,我回头看了眼阿兰。她正笨拙、缓慢的取下她的包头布,一层又一层,慢慢的露出了她花白的头发。
我的目光下移到她的裤子,她的腿是半弯曲的,所以裤子也显得有些长,都堆在她灰色破洞的布鞋上。裤子是黑色的,但洗了又洗,可能不知在哪里摔倒过,半边裤子都是灰泥。
雨下了整整两天两夜。
山里的雨天不比城市,秋季的雨,就开始冻人,套在袜子和鞋里的脚都冻得冷疼。
只穿了单薄衣服的小学生们都把脑袋缩向衣领,在上课的时候痴痴望着窗外,希望太阳早一点钻出云层。
太阳也是善良的,等它悄悄钻出云层的时候,雨点们还在顽强的抵抗,这就是云南常见的天气——太阳雨。
上了早自习和第一节课的我,不知道期待什么,打着伞就冲向小卖部,或许,我想买一瓶洗洁精,和学生们一起在一个飘着白泡沫的大盆里洗我的塑料碗,是很难将它洗干净的。我看到最近的小卖部开着门,又垫脚看了看远处那个,也开着门。
我向阿兰走去。
她正在做饭,不知道她怎么吃,没见到火,只见一个烂铁碗里放着削了皮的洋瓜。
我跳过烂泥坑,路过阿兰,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视线随着我移动。我有些害怕,因为她看起来不矮,有一米六左右,衣服穿的破,但是很多,包头布又大,看起来会让人害怕,就像千寻初次看到汤婆婆一样。
我匆匆撑着雨伞走过。
等我从小卖部采购洗洁精出来,看到阿兰在学校旁边一个水龙头上接了一盆水,颤巍巍的端着水走在泥坑附近。
我和阿兰就在泥坑的终点交汇了,两人就隔着一个烂盆的距离。
之后,她走向她的家,我走向学校。
突然,在阿兰离棚子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她的双脚绊住了。
我回头,就看到了我永生不会忘记的一幕。
她向前砸去,盆飞到了泥灰里,很响的一声,灰尘扑起,她砸在她的“家”门口,脸也砸在地上。
我清晰的看到在落地那一刻,她的脸皮贴在地上的晃动,以及清晰的听到她“哎呀”的一声呼号。
时至今日,半个月过去了,我的眼前依旧能清晰的浮现那一幕。就像一根枯萎的老树被砍到,砸入养育它的泥土里,砸得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碎。
然而,我和刚走出小卖部的老爷爷,就那样望着阿兰在地上挣扎。
我那一刻就如同千万令人憎恨的旁观者一样,我似乎被大地紧固住了,又或者,被懦弱罪恶的心禁锢住了。
我僵在原地,心里一万个想拉她起来的念头,却只被“讹诈”两个字挫骨扬灰。
我无情的看着一个老人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先是坐在地上,用布满灰尘的黑手擦了擦摔脏的脸,又抖了抖裤腿上的灰。似乎这样的摔倒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她的模样清淡极了。
终于忍不住,我放下伞了洗洁精,过去将她拉起来。接近她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恶臭味,她的衣服也是黏黏的粘手,应该很久很久都没洗过了。在拉她起来的瞬间,她转过头看我。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惊讶?害怕?还是陌生?
至今,我想不出来,只能想到她黑色眼窟窿里小小的已经干涩的眼珠动也不动的盯着这个拉她起来的人。
我是害怕的,我害怕什么,是阿兰?是吧,是害怕无数版本里的可怕的会打人的疯老太。
可是阿兰就只看了看我,就又伸手去挡屁股上的灰。
原来,阿兰会打人的故事纯属虚构。
阿兰说话我听不懂,她说彝族话。
阿兰我帮她照相,她就笑了,坐在一根粗木上,吃着粑粑。她的手指头都是黑黄色的,这是由于常年剥生核桃留下的。她经常去捡人家种的核桃树下掉落的核桃,约摸一天能捡到十几个,攒一攒,晒一晒就放在一个烂塑料袋里提到学校门口收核桃人那里卖,算是有点收入。
阿兰只是今年核桃价格是三元一市斤,她一袋核桃应该只有一斤吧。
我所在的学校是翻了很多座山才到的,周边村子里都没有拉人的客车来。要想坐车出外面的集市只能走一段路,跨过小溪,去另一个村委会那里坐车。
以阿兰的走路频率,以及她的岁数定是不能到外面去的,所以她卖一个月的核钱也没处花,再者,这点钱也不够路费的。
我猜想,阿兰从几年前,甚至更早,就没有出过山了。
一有时间,我就会向学校的人打听阿兰的故事。
最近听到的故事,是阿兰有八十多岁了,她的伴侣还没有去世,也是八十几岁,只是经常打她,她儿媳妇也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对她不理不睬,所以她只能出来住。
阿兰还有两个上大学的孙子……
我写阿兰的故事要止步了。
虽然我很想把阿兰的故事写好。但是我知道,阿兰的故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并且,这个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个阿兰,千千万万个老人。或许明天,我们也就会老去,我们也会成为阿兰……
在写结尾的这一天,我看到阿兰在晒太阳,她眯着眼睛,脸对着太阳晒着。鼻子上还挂着浓浓的一条鼻涕,她就坐在她的烂棚子“家”边上,一只手还扒拉着她的核桃,想是过一会儿就将核桃翻个面儿。
阳光下的阿兰不像之前的冗大,她显得很小,阳光照着的地方却很大。
我走向阿兰,递给她一根芭蕉,阿兰笑了,这笑,就像我的奶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