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只不过是一条狗
【1】我家自从那条叫花喜的狗被打狗队撵得没法安身后,就再也没有养过一条狗。
不是我家里人不想养,只是每当想养一条狗时,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条叫花喜的狗。
哦,那条叫花喜的狗,她是一条女狗,她浑身上下在雪白的皮毛上点缀着几朵牡丹一样的花朵。
她站在那儿,剽悍体壮,俨然像狗国里的皇后,她的身边不乏那些恬不知耻的草狗为她争风吃醋。
但她对他们从来就是鄙夷不屑的,说实在的,他们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她只对一个叫汪汪的青年才俊情有独钟,不仅如此,她对他还青睐有加,不但对他脉脉含情地加以深情地凝视,还时不时地倒在他的壮阔的胸怀里撒娇犯嗲。
她的这一公然在青天白日之中秀恩爱的举动,怎能不在狗国里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引得众多道貌岸然的草狗投来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不过,我记得她初来我们家时还是一个小姑娘,那时她不仅还待字闺中,她还尚在襁褓中,有她背脊上穿的育儿被为证,她可不像她长大后已经情窦初开,引来众多草狗的争相谄媚讨好。
她那时被我们村的一个叫做夏殿臣的中年女人用一条小麻绳索牵着,她是从我们苏北平原上的一个著名的镇子——戴南镇牵来的。
哦,她只不过是一条狗她告诉我说这条小花母狗是我爸爸在戴南镇买的,花了两元钱。
我爸爸当时在戴南镇供销社上班,她说我爸爸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惜钱乱花钱不好,什么不好买,偏偏要去买一条狗,买一条狗也就罢了,还买了一条母狗。
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她看见我扎撒着两只小手,她问我说:“你在干什么呢?”
我像做错了事让人知道了一样,我不敢去看她银盘一样的脸庞,我更不敢去看她好看的俊眉俊眼,也不敢去看她上身穿的紫红色灯芯绒棉袄和下身穿的黑色的棉裤。
我只低眉顺眼地看着她脚上穿的一双白底黑帮的千层底布鞋,我说:“我把鸡蛋打碎了,我怕我妈回来会打我!”
她听我这样说,她呵呵地笑了,她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看地上也就一只鸡蛋,不用紧,就让这条小花母狗吃吧。就当是小主人为她接风的吧。”
她说着,把小花母狗让我牵着,她从我家方桌上拿过我爸爸周末在家跟她学书法用的宣纸和毛笔,她把毛笔从笔套里拔出来,在打开的墨汁瓶里蘸了蘸,她举着毛笔问我:“小主人,给这条小花母狗取什么名儿好呢?”
我低头看了一眼在我家堂屋地上低头舔着打碎的鸡蛋的小花母狗说:“她是条花狗,我很喜欢。”
她听我这样说,很高兴,她又用她那温暖的左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她微笑着说:“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话,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肯定会前程似锦。”
她边说“就叫花喜吧”边挥毫写下了一行既娟秀雅丽又遒劲有力的字:“狗是儿子起的名字,叫花喜。蛋碎一只已被花喜吃,勿怪儿子。”
说实在的,我当时并不认识她写的字,我才只有四五岁嘛,我还没上学,那时也没什么幼稚园,何况是在我们蒲苇村那个农村,哪里有什么幼稚园,就是上了幼稚园,也不认识几个字。
那些字都是她读给我听的。她把她写在纸头上的字给我读完后,又跟我讲了一下其中的意思,然后她就摸了摸我的头,她笑着跟我说她回家了。
【2】我妈妈从田里收工回来后看见夏娘娘的纸条后,她莞尔而笑,但她还是拉过我,轻拍了一下我的屁股。
我妈妈打我一点儿也不疼,把我屁股都打痒了,我咯咯地笑着扑到我妈妈的怀里,我妈妈也咯咯地笑了。
我妈妈到伙房里烧好水煮好晚饭后,我爸爸还没回来,我妈妈说我爸爸要到晚上八点多钟回来,她让我们哥几个洗脸洗脚后赶紧吃晚饭。
我们吃过晚饭后,我妈妈就一边给弟弟喂奶一边把我拉到怀里,我和我妈妈以及弟弟都在床上歇着。
天气是寒冬季节的天气,挺冷的,不上床焐着是不行的。
我的两个哥哥却没有这种福气,他们还要在堂屋里的桌边做作业呢。
谁要他们上学的,他们不做作业,让谁去做?
花喜这时从堂屋里过来了,她才不愿跟我的两个哥哥玩耍呢,他们只顾做作业,也不理睬她。
她跑到有我躺着的床铺的床边。
她让我不要光顾睡懒觉,她要我陪她一起度过这寒风凛冽的寒夜。
看她在温暖的房间里还嚷嚷着冷彻骨髓的样子,我就觉得她很矫情,有些想撒娇的情景。
她说她也不是怕冷,她说人家就是要亲亲你的脸蛋嘛,她让我不要装腔作势,有些人要她去一亲芳泽,她都懒得理睬。
盛情难却,在她的热情邀请下,我从床上翻身下来了。
花喜甭提有多高兴了,她说小主人你终于起来了,姐姐心里很高兴啊。
来来来,让姐姐给你暖暖手,小主人不要嫌啊,姐姐刚刚跟你一样,也把手和脸洗了一下呢,有那脸盆里的热水和洗手架上的挤干的白毛巾为证。
可是我跟她津津有味地说话后,我的瞌睡虫飞来了。
花喜见状,虽然由衷地不太高兴,但她还是要很友好地跟我和平相处。
因为她认为到目前为止,只有我这个小主人还能跟她赤诚相见。
哦,我的花喜啊,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泪花在飞,为什么我的眼泪这么璀璨晶莹,因为我是这样爱她,尽管她不过是一条女狗。
花喜后来跟我形影不离,哪怕我过了两三年去到学校里上学了,她也跟着我。
我在教室里听课,她就在学校院子里坐着,她成四十五度地踞蹲着的英姿,至今仍然刻骨铭心地镌刻在我的心中,清晰如昨,有时反而更加鲜明,我永远不会忘记。
由于每个星期的周末她都能如约而至地遇到夏娘娘,因此,她把夏娘娘也当成了朋友。
她曾经送过一付对联给夏娘娘,后来夏娘娘把这副对联敬录到一张长轴似的纸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她跟夏娘娘用连比划带汪汪吠叫的哑语作解释,说这是一个历史名人写的诗词中的一个名句,她很喜欢。
夏娘娘对她的文学造诣颇为惊诧,她都要怀疑花喜上过中国诗词大学堂了。
花喜说,现在什么年代?要知道,是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过多少年,买什么东西都要票,买馒头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
如果买电视机,那就要电视机票。不过,有了票,也不一定能买到电视机,因为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视机,就没有人在电视机里背诵古诗词歌赋的。
花喜谦虚地跟夏娘娘说,她由于没看什么电影,更没看电视,也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没有看什么古典文学诗词歌赋,她没什么文学造诣。
【3】花喜跟我不一样,我过了两三年,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但花喜过了两三年后,已经是一个婷婷玉立婀娜多姿的大姑娘了。
她的窗前常有那些来追求她的小伙子在吹着宛转悠扬的横笛。夏娘娘问到她这些事时,她羞涩得脸都红透了,一直红透到耳朵根。
夏娘娘跟她讲爱情要专一,她郑重其事地向夏娘娘保证,她终其一生只会忠贞不渝地爱汪汪一个人。
哦,她只不过是一条狗,她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她不论是婚前还是婚后,都没有出过轨,她比我们村的一个赌吃嫖摇五毒俱全的男人都要更加纯洁无瑕。
可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家花喜由于对感情太过投入,她已经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这是我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花喜跟汪汪恋爱了一年后,她和他经过爱情长跑后经受住了各种各样的考验,终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她和他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终于手挽着手地进入洞房。
洞房花烛夜,花喜的红盖头被掀开后,她作为新娘跟汪汪喝了交杯酒。
一杯酒喝入肚子里,花喜那既美丽又漂亮的脸蛋上早已飞满了绯红的红霞,可惜那时我没有相机,不能把她和他幸福美好的瞬间拍摄下来。
不过,只要花喜和汪汪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海誓山盟永不变心就够了,拍摄不拍摄照片并不是很重要很关键的事情。
因为多少名人结婚时也没有拍婚纱照,人家还不是一样白头偕老厮守一辈子。
但是花喜不知道,她的幸福美满的生活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有一条叫洋洋的男狗在追求花喜两年都没有能够如愿似偿后,突然听到了花喜和追求了她一年的汪汪结婚了,这很伤了他的自尊心。
花喜和汪汪结婚也就罢了,她和他就不应该在狗国里遍送请柬,更不应该大摆宴席宴请参加他们婚礼的狗中的亲朋好友。
洋洋听到花喜和汪汪结婚的消息后,他的心都碎了,在接到汪汪送来的大红请柬后,他仿佛觉得他的伤痕累累的心上被洒了一把盐,那真是雪上加霜一般的痛啊。
他没有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从站在村子的西边听到村子的东边远远地传递过来的风吹唢呐声,他就发誓要报这夺妻的深仇大恨,这为以后花喜惨遭不幸的生离死别埋下了危险的元素和伏笔。
事情是这样的,洋洋的主人在听了洋洋的怂恿后,他终于在文革开始后组织了一支“劲松造反团”,他们这个造反团都是由红卫兵小将组织起来的。
他们红卫兵那次把我们村上的最大的走资派老支书押上台批斗后,还把那些死老虎地富反坏右也押上台去陪斗。
他们押的地富反坏右中就有洋洋指名要的夏娘娘,因为夏娘娘是富农分子的媳妇,而且洋洋还知道夏娘娘是花喜的好朋友,他把娶不到花喜的气全部撒在夏娘娘的身上。
其实,花喜不过是一条母狗而已,花喜的爱情婚姻也不是夏娘娘能够左右的,她只不过对花喜作了一点提示建议而已,洋洋没能娶到花喜跟夏娘娘有什么关系呢?
那天我带着花喜到了我们村的前庙门广场,在广场上,我和花喜以及随后赶来的汪汪都看见了夏娘娘胸前挂着黑板站在舞台上。
就在我们一愣神的当儿,花喜嗖地一声越过人丛,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她已从后台登登地跑上前台了。
她向那些红卫兵呲牙咧嘴地汪汪狂吠,把那些红卫兵吓得屁滚尿流,亡魂出窍。
他们说:“这是哪家的狗,怎么跑到台上来了?”
那个洋洋此刻心里甭提多爽了,他早已在后台潜伏下来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刻,现在终于让他等到手了,他要借他人之手,把花喜灭了。
洋洋这种狗认为,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他宁可把她毁了,也不让别人得到她。
【4】花喜剽悍体健地踞蹲在台上,对那些红卫兵呲牙咧嘴地汪汪狂吠不已。花喜心说,让你们欺凌我的朋友,门儿都没有。
那些人果然对花喜没什么办法,用枪崩了花喜?他们的步枪枪膛里没有真药实弹,他们崩不了花喜。
用枪尖上的刺刀对花喜展开轮番砍斫,但花喜由于不像他们那样养尊处优,她的动作极其灵活且富于挑战极限,因此,他们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花喜。
就这样,花喜让他们既惊恐又无奈,在最后乱糟糟的吵闹声中,他们这一次召开的批斗会无疾而终。
我高兴极了,忙走到舞台上,我和花喜以及也赶到台上的汪汪,急忙簇拥着夏娘娘往娘娘家走去。梁园本来就不是好地方,我们更不会对它留恋不舍。
花喜一战成名,村里人对她都是刮目相看,用对待狗类的眼光去看她显然已经不很适合,用对待人类的眼光去看她也显然不很恰当。
因为她再怎么伟大,她毕竟不过是一条狗,而且还是一条母狗,看样子她还已经身怀六甲了。
既然是这样,那么该如何去看待她呢?村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对花喜交口称赞。
尽管这样,但因为到最后对花喜既不能像对人那样看,又不能把她仅仅当成一条狗,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如果拿她去编成一段评书,就会破绽百出,因此,此事就只好告一段落,最后不了了之。
花喜再次也是最后一次令我们村里人对她刮目相看的是,她有一次挺着一个大肚子跟着她的爱人汪汪去散步,她遭到了打狗队的剿除,她临危不惧,自始至终都弓着身子保护着她腹中的胎儿。
我听到消息后,忙丢下做了一半的作业,紧紧地跟在汪汪的身后,飞快地往事发地点赶去。
我到了那里后,那些人在那条狡狗洋洋的主人的带领下,还在举着棍棒对花喜殴打。
也许他们平素听闻花喜的风评不错,所以他们对花喜并没有痛下杀手,只不过在洋洋的主人的威逼之下,他们不得不举着棍棒在花狗的身上比对着做做样子。
正因为他们心存最后的一些善念和仁慈,我家花喜才能虽然历经九死一生,但最终还是侥幸地躲过了一劫。
我到现在还很怀念那些打狗队的人的,因为他们对一条狗那样仁慈,对我家花喜不忍加以迫害,所以我家花喜在最后才能四月怀胎一朝分娩,她成功地成为了六胞龙凤胎的母亲。
之所以这么说她是六胞龙凤胎的母亲,是因为她生产出来的狗娃娃中,有三条男狗,还有三条狗不用说,连我们村里的傻瓜阿呆也知道,那三条狗绝对是三条女狗,如假包换。
正当我们全家人为花喜庆祝弄璋弄瓦之喜时,我们突然听到外边有什么动静。
我正想出去一看究竟时,花喜让我不用去看,她说用脚趾头去想都能猜想得到,一定是洋洋泪崩了,他正找茬跟汪汪争执不下呢。
我跑出屋外一看,可不,洋洋那小子羡慕嫉妒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正跟汪汪互相撕逼呢。
但汪汪新婚得子得女,心情好得很,他才懒得跟洋洋这条癞皮狗理论,对于洋洋的无理取闹,他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我见他们没有发生狗类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就心安理得地回家了。
说实在的,我目前很忙,又要为小花狗擦拭着身子,又要熬鲫鱼汤给花喜喝,她那次被打狗队打时把乳汁都吓回去了,这回说什么我也是要把她的乳汁催回来的。
我因此忽视了洋洋对花喜的耿耿于怀,话说回来,对于一条狡狗的频频搞阴谋诡计,任谁也是防不胜防的。
就在花喜刚坐完月子没几天的一个晚上,花喜卧在我家房屋西山等待着她的丈夫汪汪回来,不曾想得到那狗心不死的洋洋带着他的主人来了。
不仅如此,而且由此引发了一场讹诈案的发生。
洋洋的主人说他被花喜这条刚生了狗娃娃的女狗咬了,他如果得了狂犬病,我们家吃不了兜着走,如果他就此死去,他在临死前都找不上媳妇幸福地生活着,那么我家注定要被他抄家抄得落花流水的。
他不仅要我家给他出钱去买狂犬药(那时还没狂犬针可打)吃,还要我爸爸把花喜送掉,否则,就到人民公社革委会见。
我爸爸不想让讹诈案持续发酵,就迫不得已把花喜装在一个箩框里并扣上盖子,另一只箩框里装上几块砖头,然后,我爸爸就挑着这两只箩框,登上了暂泊在村后蚌蜒河河边的轮船上,到了苏北平原的一个著名的县城城市——东台市,把花喜送到了东台县城的街上。
我不想再叙述我和汪汪以及小男狗小女狗跟花喜生离死别的情景,因为我的心很痛很痛。哦,花喜,她不过是一条狗,却经受了一般人也没有经历过的遭际,怎不让人心痛欲裂?花喜,你现在在哪里,而今又到了何方?!
哦,她只不过是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