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 | 彩色世界
你的世界，是彩色的吗？
“王允，你站起来。”
下午上课铃响完，林老师这句话和她一起走进了教室，抱在她怀里的卷子已经告诉了我她要跟我说什么。
班级里五六十双眼睛刷的一下打在我身上，我按着书桌扭着身子站了起来。
“你能说一下，为什么没写作文吗？”
“不想写。”
我说完，五六十双眼睛瞬间转移到了林老师的身上。我的下巴慢慢上扬，冲着林老师，好像下巴上面写着答案一样。
“为什么不想写，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白给的题，你就不要了！”
“不想写！”
这两个‘不想写’塞进了她的鼻孔，一边一个，撑得很大，她一次性把肺里的空气都用力挤出来，冲的鼻毛直颤，‘不想写’依然塞在那里。
五六十双眼睛就这样默默地观看着她鼻子的表演。
“老师！王允他没有爸爸……”
班长突然举起手打破了老师的沉默，这句话似乎听不出什么恶意。
“对啊！老师他没有爸！”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我觉得恶意满满，从坐在我后面的青志嘴里说出来。
对，就是因为他少说了一个‘爸’字。
我向右垮了一步，低着头走向讲台，又抬着头走出了教室，没人阻止我。
跟我爸走的时候一样，没有人阻止他。
我恨我爸！同学说我没有爸爸之后，我更恨他！
足球场上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黄黄的一片，远处的地平线被地上冒出的热浪弄得像根蚯蚓，不停的扭动着。
那股黄色的热浪慢慢传到天上，把天染得有些泛黄，太阳也是黄的，看上去跟在黄色的纸上画的素描一样，还没上色。
我爸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让人送他的心情都没有。
那是我小学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阿姨，自从她进屋之后屋里的气氛就凝固了，妈妈脸色很差什么也不说，爸爸满脸堆笑，笑得很贱，贱得像是他的画卖出去了一样。
那天我爸没走，一周之后我和妈妈送他去了车站，说他要出远门。回来后妈妈偷偷的躺在床上哭了很久，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一直盼着他有一天会拎着行李箱出现在出站口，回到家给我分享旅途中的快乐，还会给我和妈妈带些礼物，直到我都快忘记了他的模样，也杳无音信。
挂在客厅全家福还能让我记起他的模样，我经常放学后坐在沙发上盯着看，那是他画的，唯一一副我和妈妈的油画，妈妈抱着我，他抱着我们俩。
除了这幅画，他几乎都是在画裸露的女人，躲在屋子里不想让我看见。直到有一天我想起他，想看他的画，进了他的房间。
从那开始我认定我爸就是跟别的女人跑了，如果没错的话，就是那位阿姨，想到他那天堆在脸上的贱贱的表情，我就觉得恶心。
不想提起他，我捡起一块石子，把它扔向空中，消失不见。
如果那个石子是我脑袋里关于爸爸的记忆就好了，就算是一部分也好。
“王允……”
我抬头看见了林老师，我又把头低了下去，准备找个大一点的石子。
“对不起，老师不知道这件事……”
林老师说着坐在我旁边，刚坐下就摸着屁股站了起来，她一定是怕屁股被太阳晒成铁板的台阶给烫熟了。
“这么烫？！咱们去楼底下阴凉的地方吧……”
我不，我就要在这里晒太阳！
这句话我没说出来，而是又扔了一个石子，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蹲在我旁边，继续说。
“老师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在同学面前为难你了……”
我的沉默并没有让她把嘴闭上，她还想继续说。
“老师……”
“你不用说了，我想一个人在这里。”
她的嘴又要张开了，我捂上耳朵闭上眼睛，把她从我的世界隔离。
等我睁开眼睛，就再也没看见她。
我捡起一个个的石子，让它们统统消失在没有云的黄色天空里。
“你下午没上课吗？”
我妈晚上回到家，平时会问我饿不饿，而今天她问了我一个不想回答的问题。
“这老师，真嘴贱！”
“你说什么……？”
她应该没听清我小声嘟囔的话，从包里拿出一块保鲜膜封着的熟食。
自从我爸走后，家里的生活条件变好了很多，不用再买他画画的染料可以省下很多钱，妈妈也经常带我出去下馆子，吃从来没吃过的美味。
我有时在想，或许这个家没有他会更好。
“明天记得好好上课知道吗，听老师的话！”
“嗯……”
妈妈蒸上米饭，把保鲜膜里的猪头肉切成小片，拍个黄瓜和辣椒油拌在一起开始了我们的晚餐。
有爸爸在的时候，我们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上一顿肉。
而且他从来不做饭，也不会刷碗。
第二天我听妈妈的话坐在班级里，林老师看见我笑了笑，我低下了头避开她的眼睛，她转过去在黑板上写字时，我才抬起头，看看她到底写的是什么。
我也开始躲着同学的目光，假如有人看我，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可怜的没有爸爸的孩子，如果嘴上还说着什么，他们一定是在讨论我没有爸爸的事情。
渐渐的，所有人都在议论我，议论我怎么就没了爸爸。
我被鄙视了，被看不起，被议论，被指指点点，就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
不想上学了，或者说不想上现在这个学校了。
“王允！过来！”
青志站在五十米远的电线杆下冲着我打招呼，手臂挥得很卖力都快看不清了，我从未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他。
他说过我没有爸！不过他现在笑的很自然，看不出有什么恶意。
“干啥？”
我并没有加快速度，走到他跟前才说。
“到里面说！”
“有啥事吗？”
“到里面你就知道了，保证让你大吃一惊！”
青志指了指旁边的小胡同，他的脸上真的没有任何的恶意，或者真的会有什么让我吃惊的事？
狭小的胡同两边长满了杂草，如果并排走两个人那些小草就会被踩到，转个弯出现一块可以并排站四五个人的小平地，再往前只有一个黑色紧锁的门，门前有三层花岗岩的石头台阶，第一层和第三层分别做了一个人。
他们穿着和我同样的校服，不过有点脏。看我进来，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又高又膀，所有的头发加起来一共也不会有一米长，另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瘦的像个骷髅。
“哎！有钱没！”
个子高一点的那个人发话了，相比他的长相我更熟悉的是他手里正在耍的蝴蝶刀，家里也有一把。那把刀不停的合上、打开，有时像刚刚青志挥舞的手一样看不清，我很害怕突然就割烂了他的手，或者割掉一根手指头。
“大哥，他就是那个没爸的！”
青志又少说了一个‘爸’字，从后面推了我一把，不管是语气还是动作都十分蛮横。蝴蝶刀突然就转到我的面前，他们三个和一把刀围住了我。
蝴蝶刀转到某一圈刀尖冲着我的时候，突然停下，指着我的下巴。
“小子，跟我混吧，我当你爸爸，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大哥竖起了一根眉毛，竖的很用力，以至于脑袋都被带歪了。
他把两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包括那把蝴蝶刀，我用力的挺直了身子，刀很硬，肩膀的疼痛让我的腿发软打颤。
“有钱！”
“吼！呵呵呵！”
他似乎终于等到了想听的话，松开了我的肩膀，开心的笑起来，分别发给瘦子和青志一个得意的眼神，又开始甩着手里的刀。
“这么痛快，那拿出来吧！”
我的手不舍的兜里的钱，撰得发皱，又吸干了手心里的汗，才把那十元钱拿出来。
“只有这些。”
“就这点么？”
他看都不看就揣在兜里，丝毫不嫌弃。
“嗯……”
他没说什么，而是上下打量我一番。
“走吧走吧！没爸就算了，还没钱！”
他有些失望的挥挥手，刀也不转了，扭头回到黑门前面三个石头台阶他的宝座上。
青志并没有让开那条小路，我只好擦着他的衣服走出去，他还想把我留在那用肩膀狠狠地怼了我一下，我没站稳，踩在杂草上。他又呸了一口，把对十元钱的不满都吐在地上。
刚刚被我踩倒的杂草，它们又支撑着站了起来，就像我没有踩过一样。
没有爸爸的我，连杂草都欺负不了。
或许我应该回头管那位大哥叫声‘爸’，这样就没人敢欺负我了，包括青志。
“妈，明天我不上学了！”
妈妈一只脚塞在拖鞋里，另一只脚被高跟鞋抬起了脚跟。
“怎么了？又惹老师生气了？”
“没有。”
“同学欺负你了？”
“没有。”
“那怎么了？”
“没怎么……或者换个学校也行。”
妈妈这才思索着把让她悬着脚后跟的高跟鞋脱下来，穿上拖鞋后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全家福，然后指着它问我。
“这是怎么回事？”
全家福上只剩下了我和妈妈，刚刚我把那个家里不存在的人从画上割了下来，本来全家福不就只有我和妈妈吗！
“我不知道！”
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如果爸爸在家，我想我会告诉他吧，可是他会替我出头吗，那个天天赖在家里画画瘦成干一样的男人。
在妈妈的一再请求下，我第二天去了学校。
我讨厌每个人的眼光，认识的，不认识的，统统讨厌。
想戴上一副墨镜，遮住我的眼睛，不让任何人看见。
或者离开这个灰色的世界。
晚自习的时候，我会突然像个弹簧一样把身子立起来，躲避青志戳在我后背的笔尖。
一次、两次，第三次的时候我回头看着他，他又做好了戳的姿势，在我的面前比划着，好像会刺入我的眼睛。
我抢过他手中的油笔狠狠地摔在地上。
“怎么了？”林老师问到。
“报告老师，我的笔掉地上了！”
青志笑嘻嘻的捡起地上的油笔，好像在和我说‘怎么滴啊？’。
林老师走了过来示意我跟她出去。
“王允，你想转学吗？”
我什么也没说。
“能说说为什么吗？”
有人欺负我！勒索我！
这句话要是青志听见了，油笔应该会换成蝴蝶刀，捅到我的肚子里，拔出来的时候还会带出一股血，接着刀口附近的衣服被血慢慢浸透。
我想想，害怕的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换了另一句。
“没什么……”
“老师也没有爸爸！”
“啊？”
冲我微笑的林老师，有着跟学校里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我妈早早就走了，我爸把我带大，五年前我还在上大学，他得了病没跟我说，也没去医院，没过多久也走了……”
林老师不说了，看着窗外，在她眼里闪着跟天上星星一样的光。
“他没看病，给我留下一笔钱，我更希望留下来的是他，能陪着我，我还是个孩子呢……”
老师看着天上的星星哭了，没有声音，她把两片嘴唇咬的发紫，在发抖。
我想她是为了不让淌过嘴角的眼泪流进嘴里，那味道我尝过，很咸。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
“明天周末，你在家吗？”
“嗯？”
老师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脸上又燃起了刚刚的笑容和我说。
“你要不要邀请老师周末去家里玩啊？”
“哦，好……啊！”
“那晚上回去告诉妈妈一声，好不？”
我点点头。
“回去学习吧！”
老师的脸上已找不到刚才的伤心的痕迹，她说她也没有爸爸，可我觉得在她心里依然有爸爸。
不像我的心里，早已没有了他。
“小允，这是谁画的？真好看！”
老师一进屋就瞪大了看着墙上的画问我，她应该还会问我为什么缺了一块不是吗？
全家福现在完好的挂在墙上，原本被我扣下来的爸爸又回到了上面，走进了我才看到爸爸那部分是缝上去的。
“那是他爸爸画的！”妈妈看我不说话，马上接过老师的话。
“老师跟你说话呢！”接着她捅了我一下。
“林老师，小允最近在学校是不是又淘气了？”
妈妈笑着跟林老师说，如果此时她面对的是我，不仅不会笑，手里还会拿着一把鸡毛掸子。
“没有，王妈妈，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聊聊小允爸爸的事。”
“哦？”
妈妈看了我一眼，果然脸上的笑不见了。
“小允，你也来！”
林老师突然冲着沏茶的我说，然后示意我坐在她旁边。
“你的爸爸比老师的爸爸厉害多了呢！你看看画的多好！”
“没有！”我说。
“据我了解，你爸爸得了胃癌，没治，还进行了遗体捐赠，是不是王妈妈？”
“你们别合伙骗我了！”
我站起来走出去，没有人能喊住我。
她们刚刚交流的眼神告诉了我，她们说的是假的！
小区里的秋千一前一后的荡着我，每次幅度都会小一点，最后把我停在离地面最近的地方，也是最低的地方。无论我怎么努力晃，到最后都是这样。
胃癌？不治？遗体捐赠？我的爸爸？
那为什么要在我小的时候离开我们，为什么走了就杳无音讯，难道是他不爱我们吗？我们对于他不重要吗？无论他有什么借口，我都不会原谅他。
没有你我被同学笑话，讨论，欺负，还得乖乖的把饭钱给他们，我怎么会原谅你。
可是，比起不相信，不知为何我更愿意相信。
我确实想有一个这样的爸爸，而不是离开我们好几年的那个出轨的家伙，即使他已经死了。
我又把自己荡起来，回到最低点我只要用力，就会越来越高，不用力就一定会慢慢停下。
跳下秋千，我飞一样的跑回了家。
“妈，你可以告诉我真相吗？”
妈妈哭了，老师笑了。
流着泪的妈妈什么也没说，从全家福的后面摸出了一个信封交给了我。
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写，干干净净的只有灰尘。
我打开它，里面是一张以前爸爸用的黄色素描草稿纸，上面写着：
王允：
我是个不称职的爸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早都死了，你记得送我去车站吗？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所以我让妈妈给你编了一个谎言，对不起。
我画了一辈子画，没怎么照顾你们娘俩，还给你们的生活填了很多的麻烦，也希望你们能原谅，我的经纪人说那些画可以卖上好价钱，我没卖过，如果遇到困难了，就卖掉吧。
我选择了遗体捐赠，所以我可能还会遇见你，我们的遇见可能你根本不知道，因为我的一部分在别人的身体里，虽然说不了话，虽然看不见彼此，不过我还是期待着那个时刻，你呢？
我是你的爸爸，一个只会画画的爸爸，对不起，没能陪伴你。
我的眼泪掉在了黄色信纸上，原本那里就已经有了泪痕，如果是爸爸的，我们的眼泪也算是一次相遇吗？
妈妈抱住了我，我也抱住了她。
那一刻感觉抱住了爸爸，他也抱着我。
在梦里我看见爸爸，满身都是五颜六色的染料，向画板上涂着，样子有些模糊。
“爸爸！有人抢我钱！”
我看着他的背影说。
“谁呀？带爸去找他！”
他拉着我就往外走。
“爸，他有刀，咱也拿一把吧！”
“不用，爸拿这画笔就能干翻他！”
他把手里的画笔在我面前晃了晃，接着在空中甩了甩，水彩飞到黄色的空中，落在黄色的地上，随着它们慢慢的扩散，天空变成了蓝色，地上也长出了绿草。
“爸爸！”
我突然醒来，枕头的一边放着叠得整齐的信，还是昨晚入睡时的位置，未曾移动。
窗外传来青草的味道，太阳挂在蓝天上照着我的脸，暖暖的，像在抚摸着我。
你终于回来了，把我的世界涂满了色彩。
原来，有你在的世界才是彩色的。
我背上书包无所畏惧的走了出去，去寻找那美妙的不期而遇。
爸爸，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