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卫东诗一首:父亲,我想和您谈谈心

2024-07-30  本文已影响0人  张卫东CD
作者像(胡马摄)


父亲,我想和您谈谈心

1 .
父亲,我想和您谈谈心,好吗?记得那是
三十四年前八月,阳光灿烂的一天,
您和您的战友一一告别。旋即,
您的儿女——我们来到了墓地,用鲜花、
香蜡和纸钱搭置起从前的战争、
今天的生活……啊,烽火的年代,
紧张的年代,您纯朴而想法单一,
您肩扛步枪,忠诚地背上了又一袋小米……
反扫荡的日子,一个放哨的
士兵出于紧张,竟误伤了连长查岗的右腿。
是夜,猪肝治好了同志们的夜盲症,
队伍继续反复转移八面游击,
为了一座炮楼、一个据点的攻取,
把所有的勇气压在了一个个涨红的枪口上……
那时,您和您的战友大都认为:
为了抗击外敌,这样的牺牲,虽死犹荣。

是啊,您说,老班长替你去炸碉堡牺牲了,
理由是:你还没结过婚,沾过女人。
小八路去送“鸡毛信”,被人出卖,
不想当俘虏,自焚在麦垛里……
一次去向炮楼里的伪军劝降,中了诡计,
作为新战士,您竟能勇敢断后……
还有一次,部队转移,半个多月后,
队长叫你骑马回去看看此前种的菜还在不在。
傍晚,您赶了回来,他激动地
握着你的手说,小张啊,你真的回来了?
你身上可带着三百块大洋啊,
这家伙能盖不少房子,娶几个媳妇啊……
当然,最提气的是受降那一天,
你们一次就缴了两百多伪军一百多鬼子的械……
不奸,不贪,不怕死,凭这些,
您光荣地入了党,提了干,真正有了组织。

2 .
说到牺牲,您最爱提起的就是“血战四平街”。
“四易其手啊”,您说当年,你们
从山东蓬莱渡海过去的那支“独立大队”
整编为“独立团”后,满编一千
五百多人,几番血战,几番惨烈地争夺下来,
就剩三百多人了。黑土地上打天下,
死伤都是百姓的娃……“我们连的军旗现在
还陈放在东北革命军事博物馆,
上面的好多名字我都认得。”是的,父亲,
您没参战,是当时上级把您作为
未来空军的第一批学员派到牡丹江“东北航校”
学习去了,“否则的话……”,您感叹。
难怪您对后来的生活如此满足,
“多少人就这样牺牲了,我还能要求什么。”
后来选拔飞行员,您因支气管发炎
落了选,怪不得您一生的航空情节如此之重。

现在不同了,作为幸存者之一,您抚今追昔,
感恩戴德,动情地回味主义的魅力:
“活下来真不容易啊……”。从乡下到城市,
信仰的力量多么强大。“小子,
你知道滚稻草是什么滋味?你知道
什么叫敌人”。“枪林弹雨啊,
老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攻打临沂那次,
没有重武器,我们硬是用土攻
(挖地道)拿下了它”。胜利了——父亲,
你们死了多少人?敌人死了多少人?
可如今,大街上坏蛋还是不少,
“学坏就是从夜不归宿开始的”。今后,
我一定守时,决不敛财好色,
祖传的谱系早就注定了您和家人规矩地一生。
对,记得某年院子里鼠患严重,
勇除四害,让您首次改变了对我的认知。

3 .
可您自己却没有改变多少。大跃进的年代,
某次开会,主持人拐弯抹角酸溜溜地
发言惹恼了您,结果,您拍了
桌子,可人家是做地下工作出身的,
现在是您的上司、领导啊!知识分子嘛,
肯定有涵养……人家不还嘴,
只是对您笑……这下好了,半个月后,
您被认为是最有原则,党性强,
敢说话的好同志。接着就派您去云南
哈尼族山区工作一年,“小张,
那的工作很重要,你去最合适,我们放心”
这是怎样的信任啊!让您竟然
当了真,高兴地奔赴了那块蛮荒之地……
可母亲当时已怀孕三个多月了……
后来,竟一个人带着五岁的大姐和
三岁的二姐从成都回东北老家生下了我……

“动乱”的十年,您也经历了发疯的全过程:
告密,揭发,大串联,大批判……
接下来就是抄家,打、砸、抢,最后是
武装械斗……冤死了多少人?
父亲,他们到底要改造什么?南征北战的
老人,还是南渡北归的报国者?
莫名其妙地运动啊……无穷的批判
让经济濒临崩溃,让找不到
工作的年轻人被号召到“广阔天地”去
“大有作为”。可大姐想参军呐,
没有关系是成不了的,这点,您很清楚,
当兵十余年,从军队出来的您,
不能说没办法,可您偏说那是“不正之风”,
坚决不能“走后门”……就这样,
两个姐姐都插了队,实现了她们的
“无悔青春”……为此,母亲抱怨了一辈子……

4 .
当然,作为父亲,不能说您的慈爱不令我们
刻骨铭心。周岁那年,我罹患疝气,
为寻医,您背着我,跑遍了全城……
十岁那年,按照 XXXX 的“一号动员令”,
一家人随您和单位一同疏散到
多年后“5.12地震”发生地——汶川县七盘沟,
一个距震中映秀不远的甲肝高发区。
“量子纠缠”啊,翌年春天,我不幸中了招……
那些年医疗落后,更缺特效药,
又让您操碎了心。大病初愈的日子,
为使我尽快康复,每逢周日,您就骑着单车,
去往县城,尽量买些好吃的给我,
比如羊肉饺子,牛肉包子,茂文苹果……
对,为了给我解闷,您还专门
买来一只特能捕鼠的灰色小土猫……
要说我与猫的缘分,应该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而我年少时,最讨您喜欢的,是我有着一付
好嗓子,特别是唱起样板戏来“杠杠地”
是您对我的夸奖。每当我一放开
喉咙,您就高兴地为我竖起难得一见的
大拇指……那时,我的嗓子正处于
变音时期,可不幸的是,后来到农村劳动,
老师要我说快板书,那时的农村
真落后啊,没有任何扩音装置。
表演地就在打谷场,“贫下中农”都说听不见,
要我大声点儿再大声点儿,我傻呀,
就扯起喉咙使劲喊,几场下来,
嗓子哑了……待一周后恢复发声,音色
就再也没有清亮过。父亲,我能
感觉得到您当时的心疼和遗憾:
看你平日的显摆!别说与生俱来的
老实——我的傻帽,由此经历,可见一斑。

5 .
相比今日,那年月,娱乐生活真是少之又少,
除了八个样板戏,就是《新闻简报》……
于是,您从小说里出来,给我们
讲起了故事。吴承恩的《西游记》是您的
蓝本,不只是“悟空三打白骨精”,
可繁体字,竖排版,刚上小学的我们
实在看不懂。您就给我们讲啊,
如此地投入,凝神灌注,一种奇妙的代入感
直讲得我们如临其境,睡意全无……
多少年后,每当想起这情景,
想起您的柔软与温情,总觉得您怎么会有
粗暴的一面……父亲,人性真是个
复杂且难以琢磨的问题。记得
“青春期”的那些日子,我也没少犯过混,
无法说服的时候,您会突然
暴怒地对我吼道:他 X 的,给老子滚出去……

而对于我的成长,因为忙,您却很少顾及,
可一旦稍有空隙,管束也很严厉,
为此,养成了我儿时调皮,顽逆的一面。
但后天的不足压缩了我的身高,
更限制了我更多的可能,您是知道的。
矮小的个子削减着我的勇气——
每当与人发生对抗冲突,吃亏的往往是我,
这又造就了我胆小、机警的性格,
不是妥协就是退让。唯有一次
好像是十三岁那年,我终于因愤怒至极而
狠狠爆发了一次,击败了对手——
一个比我小三岁却仗势欺人的邻家男孩,
结果,被他的母亲告了黑状……
那天是黄昏时分,那天您正好在家,那天
您心情不好,根本不容我的声辩,
便是一顿胖揍,把我打回了原型……父亲,

6 .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虽然,您和母亲都是
老革命,可打小都是家里的老幺,
也是宠大的,经管命运让你们走到了一起,
却很难改变彼此的行为方式和
秉性,更遑论相互赞美。从我记事开始,
你们就吵啊吵……为何,一致的
理想却一致不了你们的习性与
一地鸡毛?一吵,母亲就甩手不做晚饭了,
一吵,您就独自出门或上床躺着了……
那时我们姊妹几个都还小啊,
饿着肚子,怎么睡得着?是我最大的恐惧。
更可怕的一次,是为教育大姐的
方式与母亲相左,几句不合,您就掀了桌子……
说来也怪,都这样了,为什么
还不离婚?多年后,母亲对我说,
当初离了,不光影响不好,还有你们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可我的成长并没让您
操心太多:初三那年,我入了团,
高一上学期,又被选为团支部宣传委员……
有趣的是,您当时给我的感觉
好像比我还开心……后来,工作了,
可两次高考都落了榜……对此,我没气馁,
我继续努力着,并结合岗位需要,
用业余时间完成了“电大”图书馆学专业……
是啊,父亲,我已经很努力了,
可这并不是我喜欢的专业——不喜欢
这旁人戏称的“博尔赫斯”岗位。
我知道“历史”将告诉未来,亲历的现实都
教会了我什么……不是我不明白,
这世界真的变化快啊!可我
总算基本继承了您的衣钵,且从此
更加奇怪的认认真真,兢兢业业,乐此不疲……

7 .
我知道,距您的要求,这还远远不够。
但您的遭遇却让我止步不前了,并奇怪的
爱上了写诗。可我不知道的是,
您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诗歌这玩意儿。
“日暮乡关何处是……”,没错,
除了背咏,在您走后没多久,
母亲不知从那翻出了您生前写下的几十首
格律体,让我猛然想起一段往事:
某年某月某日,您突然对我
“平平仄仄”地念叨起来……啊,父亲,
原来您也曾有过一颗古老年轻的
诗歌之心。这样说来,我的选择应该没错,
尽管来的晚了些,且无啥卵用,
更谈不上世俗层面的“光宗耀祖”。对,
诗歌也是江湖,也是要与人
打交道的,这一点,最初却被我完全低估。

父亲,真正让我难受的是您多年的无助与
孤独,包括很难启齿的父权心理。
记得某天,透过您的叹息,我忽然发现了
您的沮丧、忧郁和为事实否定的错
(被黑、下放、几乎被发配)
“有什么了不起,当年反偷袭我都扛过来了,
砍头不过碗大个巴”,是您的强硬。
可面对共同的上司,面对真相,
您的下属、同僚大多选择沉默或违心的
背向您的刚直,并出于“卑微”,
忘记您从一包烟,一顿饭,一身油污或
记不清的“几十块钱”中传递的
体温…… “那是个低消费的年代呵,
知道吗?”母亲说:“那能救活一家人呐”
怪不得都上高中了,我的肩头,
肘部和膝盖处还落满了她打的补丁……

8 .
“身为男人,要以事业为重。”童年的私塾,
后来的“抗大”,最后是三年的
“东北航校”学习…… 您也是有专业的。
可那个年代“一切交给党安排”,
服从组织是必须的。为此,您脱下了军装,
来到了地方,离开了航空口……
从东北到华北,从华北到西南,
您一直念想着您的初衷…… 三十多年
就这样过去了!当然,组织
还是很照顾您的期望和理想的,
距离休前五年让您重新回到了飞机工业……
让您再次和久违的战斗机
靠得那么近,近在咫尺……不久,
就离了休。印象最深的一次,您斜靠床头,
苍老的脸上写满了失落和不甘:
“风烛残年呐,一切都荒废了……这辈子……”

前天,从几个倒下的名字上,您再次看到了
荣耀的眼泪,地位的黑。作为父亲,
您知道自己活得窝囊,混得差劲,
也知道后人都抱怨什么。“日子留给你们了,
相信你们会活得更好,更有出息”
哦,战争,父亲,请您放心,
国家需要的时候,儿女们真的决不含糊。
只是眼下进口的滋味儿实在诱人,
从文字到工具,民族的感召下,
多少姓氏流落到海外,如“肉包子打狗”
而前进的队列中,商务的功能却
比比皆是。“国家这么大,咋就留不住人?”
这把年纪了,还放不下这些事,
而我们更在乎的,是您多年的心脏问题。
起搏器,起搏器,您的冠心病
很严重了,组织说不是怕花钱而耽误了您……

9 .
父亲,其实您也不必过于伤心,有个秘密,
我一直没有告诉您:您当年的
戎马生涯,以及未尽的航空夙愿早已
在我心上留下了深深地烙印……
年少起,我就梦想穿上军装,献身国防……
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是我的
身高和近视限制了我,这和意识形态
无关,好男儿就该投身军营,
锤炼自己……这个理想曾在我的内心如此
强烈,父亲,您知道吗?乃至今天,
我还时常为此激动不已,甚至
一看到军人,想到战争中他们的无畏与
牺牲,还会流下复杂的眼泪……
父亲,您的过去和经历真的感人至深。
那年初春,南方边境打得激烈,
我的心里也难受得痒痒,虽然,后来的我

是个坚定的人道主义者,可内心的
从军情节依然很深。父亲,现在,我不仅
写诗,喝茶,撸猫,还成了一个
准军迷,尤其对海、空军发展颇感兴趣,
不管是美国的日本的,还是
欧洲的,当然,我更关心的是祖国的军工。
记得辽宁舰入役那天,我竟然
也有了星辰大海……不久,就买来了
它的模型零件,用了两个多月
时间,非常投入地把它准确拼粘了出来,
对了,还有驱逐舰,护卫舰……
啊——,我竟然“打造”出了一支
“航母舰队”……瞑目吧,父亲,知道吗?
您当年离休的飞机公司,早已
继三代机歼十后又研制出了四代
隐身的歼二十,您未尽的事业绝对后继有人。

10 .
现在,老人们一个个走了,把红旗插在了
路口,让后人去随意汇总或忘记。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啊,
您知道今天的世界在干些什么?
谁才是会说假话的真君子?
对于忠诚,精神的力量怎能说明一切。
路还很长,继承的解释是物质,
身居大院,仅靠回忆镇不住妖邪。
可豪华的南风又总使人压抑,给人空虚。
整治在延伸,回头就是背叛,
腐败和污染永远是吾辈不齿的话题……
世界,看看我们坚实地拳头吧!
眼下时兴养狗,父亲,您生前
是否也曾养过几只听话却不下蛋的鸡?
对啊,怎能不顾忌群众影响,
要相信组织,"高干病房"我是坚决不住的。

而今,长缨在手,红旗就能不倒?父亲,
当时代在发展中收获美誉的时候,
您却用晚节证实了一杯白开水的意义。
但,那是属于你们的时代。
记得昨天,在引进的霓虹和监狱外,
您告诫我什么叫堕落;今天,
商务的大厅里,我却领教了肉体的攀升。
您总是这样开导我们,怎样学会
一无所有,凭道理去争取一切。
您一辈子诚实,清白,作为老革命,
总在典型以外。知无不言,
从不求人,让您吃尽了苦头。“反对阐释”,
父亲,我已说得太多,知道,
我们之间很难达成共识…… 但有一点,
我敢确信,至死您也没有交给他人:

信仰之上——您永远是我们尊贵的父亲。

                                                  初写于1999.8.1
                                                  改于2024.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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