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沉鱼
苏州城一向是热闹的,想要在这个名头挺大的旅游城市,找到一块清净之地,难!
本来打算爬天平山的,忍痛牺牲了周末销魂蚀骨的被窝,早早赶过去,没想到,离老远就看见山脚下乌泱乌泱的人、人、人,密密麻麻的车、车、车,太恐怖!
离天平最近的灵岩山,估计也挤成了一锅热腾腾的饺子,那么,去天池山试试运气?
谢天谢地,进了山门,一股静寂清鲜之气扑面而来,定睛一看,游客寥寥,树比人多!哈哈,太好了!
特别是寂鉴寺前,几棵经过百年风雨侵袭的老树,美到不可思议。
当我顺着曲折的水榭,拐了几个弯,走进一道灰色的木头柱子与黑色的小圆瓦片搭成的朴素的方方正正的门,整天被电脑手机荼毒、被方案表格催逼的我,顿时像被人打了一棍,仰着头,瞪大眼,直挺挺站在那里,傻掉了。
银杏树叶黄得接近柠檬的颜色,因为薄,比柠檬黄多了一层半透明的轻盈的质感,风吹过,满树的小扇子翩翩欲飞。从颜色到形状,比起其他的树,银杏都美得最不像是人间物。
枫香树叶的红,像是邻家好婆在孙子满月时,染的红鸡蛋,喜气盈盈,染料太多了,几乎要顺着好婆布满皱纹的手、顺着粗糙斑驳的树干,滴下来。
石刻沉鱼庭院里,一口古井旁边,摆着一具长方形的石头,从形状看,很像是喂牛喂马的食槽,又像是供洗漱用的水池。浅浅的石槽里,积了厚厚一层落叶,风吹过,隐隐看见底部并不平坦。扒拉扒拉好一会,露出来真面目,石槽底部居然雕刻着两条鱼,传统的轴对称双鲤鱼。
这可是真正的“沉鱼”了。不知当年,是哪一位英俊的和尚,在这水池里洗脸,顺便照个影呢?如果此时正好大雁飞过,他会在水中,看见瞬间即逝的翅膀的倒影吗?
青山绿水藏古寺不得不说苏州是一块风水宝地,大雪节气临近,朔北地区早已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苏州仍旧山温水软。放眼四顾,满目苍翠,如果不是身穿厚外套,几乎怀疑夏天还没走。
天池山,顾名思义,是因为山半腰有这么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池塘。
平缓的一面倒映着天光,仿佛一面用软布擦得一尘不染的镜子,另一侧,因为山上绿树的倒影,池水深处,宛如浸着一块上好的翡翠,离山越近,绿意越浓。
风从水面来,清冽舒爽,人立在水边,不想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是聒噪,都是多余。
只想深呼吸把肺腑之间的浊气都吐尽,只想剃光了头发,到树荫深处的那小古庙里当和尚,从此再不下山去,汲山泉而饮,植菜蔬而食,披布衣,着草鞋,持树枝而登山,对岩石而啸歌,清风入怀,天地阔大,胸中再无一点俗事侵扰,暮钟晨鼓,安然坐化。
并且,在来世,脱去人形,变成一棵树,看日月星辰,沐雨雪风霜。天南地北的游客,偶尔来歇歇脚,短暂的亲近,长久的别离,而我只静静地站着,永远不说话。
没有人会要求一棵树开口说话的,不是吗?
那可真好。哪怕是想一想,都觉得幸福。
虔诚的好婆好婆跪在石头上,双掌合十,高举过头,掌心向上平摊于地,额头点在土地上,双手握拳,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继续双掌合十,高举过头……
她喃喃自语,是老年人惯有的大嗓门,一旁的我,听得清清楚楚:“菩萨保佑,大小儿子都保佑,大儿子住在**新村41幢303,小儿子住在……保佑孙子读书都聪明,上课时候耳朵都听清……”
一遍又一遍,我先是听得想笑,渐渐笑不出来了:她的祷告词里,没有提到自己。
终于拜完了,她站起身,口袋里摸索了半天,对旁边的老头说:“铜钿忘记拿了,你给一块钱,一块就够哉。”
老头似乎不肯,好婆推了他一把:“哎哟,总归要给的呀!”
老头撩起深蓝色的老棉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看不清形状、颜色混沌的小布包包,从布包里,抠出来一个卷成紧紧一团的红色塑料袋,在掌心一层层打开。山风吹得塑料袋“悉悉索索”响,他低着头,在一堆毛票里仔细翻检。
“当啷”一声,硬币扔进了木头功德箱里。好婆脸上立即现出舒心的笑容,嗓门更大了:“菩萨,你看好哦,铜钿我已经给了,我的大小儿子都要保佑。老头子,赶快,我们下山回家,还要给孙子送草鸡蛋呢。”
他们走了,我学着样子,跪下去,石头冰冷僵硬,膝盖一会儿就疼了。
青烟缭绕,菩萨的面容模糊不清。好婆的苏州话里,带着太湖沿岸的口音,想菩萨寓居此地多年,也是听得懂的吧?
好吧,时间已过午,我也要下山回家了,回家继续修改方案和报表。
正在辛苦铺路的老伯下山的时候,那位老伯还在铺路,跪在地上,一手按着石头,一手拿着锤子砸。必须依照山坡的起伏,从一堆乱石头里,选择形状最合适的那一块,全部过程,都是手工操作。
我早晨上山经过他身旁,他还穿着棉袄,现在大概是热了,棉袄挂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他的裤子膝盖,磨得可以看出布丝的经纬,他的手,指甲缝里塞满红褐色的泥土,手心手背,已经被碎石粉染成了灰白色,几乎不像人类的手,更像是假肢了。
我已经走出了老远,还能够听到他有节奏的敲击声,“嘭嘭嘭”,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