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秀秀描摹的爱情
她曾经以为，生活同小说没什么两样，一切美好，都能如自己所希冀的那般出现，一开始就自带光环也罢，或是历尽千难万险终是苦尽甘来也罢，秦秀秀都以为，生活就是那样，
如果秦珍珍不死，如果李大牛一开始遇见的是她，一开始爱上的是她，那一切，也与她所想的一样，一样美好，
秦秀秀四岁的时候得了一个妹妹，她记得那个夜晚，阁楼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大致是夜半，有些凉，秦秀秀一面把自己往被褥里缩了缩，一面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上下楼梯的脚步声哒哒作响，着急，慌乱，秦秀秀小小的心脏也跟着跳拍，
次日醒来，便得了个妹妹，秦秀秀说不上来高兴，却在看到那裹在破布棉袄里的小人儿之后，又有些欣喜，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那个小家伙，
珍珍，就叫秦珍珍，秦阿爹思忖了良久徐徐地道，
秦秀秀看看阿爹，又看看阿娘怀里那团粉粉嫩嫩的小人儿，才知道这是她的小妹，这个小妹同她一样，是从阿娘身上掉下的肉，这个小妹，叫珍珍，秦珍珍，
秦秀秀每天把秦珍珍背在身上，听着她咿咿呀呀地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而后把口水流进自己的脖颈，黏乎乎的，秦秀秀很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秦秀秀就会把秦珍珍解下来，让秦珍珍坐在草席上，听着她哇哇大哭， 有时烦厌了，秦秀秀就会大声唬她，结果就是秦珍珍哭得更厉害了，如果被秦阿爹撞见，则把她揪出去，打上两鞭子，
秦秀秀被打了也从来不哭，她觉得哭得满脸鼻涕的样子很丑，秦秀秀怕丑，
后来，秦秀秀去了学堂上学，不用再整日背着秦珍珍，她很高兴，
秦秀秀每天都会很早就去学堂把地板打扫干净，因为先生说最早到的学生会奖励一本簿子一支笔，秦秀秀想要那本簿子和那支笔，一个学期下来，秦秀秀都不用买簿子和笔，而这个时候，先生会奖励她一朵小红花，是绢缎做的小红花，挂在胸前会发光，
秦秀秀最爱看书，无论什么书，她都跟捡到宝似的捧着看，她常常去先生家里借书看，先生的家就像一个藏书阁一样，那里有各式各样的书，
秋天是最有得忙的时节，周末是要去干农活的，秦秀秀则抱着新借来的书本躲在草垛后面看，秦阿爹常常挥着牛鞭，追得她在草垛堆里上蹿下跳，而后秦秀秀会乖巧地去干会儿活，不一会儿又趁人不注意，偷偷找个草垛把自己藏起来，
秦珍珍一吃玉米面就吐个不停，一家人的白米都省下来给了秦珍珍，秦秀秀有时看到秦珍珍那面前碗堆得跟小山包一样的白米饭，都想问为什么，
秦秀秀过年也没有新衣，全家只有秦珍珍有新衣，其实后来想想，那粗布花衣也不值得自己如此羡慕，可彼时的秦秀秀，就是羡慕，
水灵的秦珍珍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人人夸她好福相，秦秀秀总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秦珍珍也上学了，三姐，三姐，秦珍珍像根小尾巴一样缠着她，怎么也甩不掉，
写作业的时候，秦珍珍也常常心不在焉，秦秀秀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写，她始终忘不掉书上的那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秦秀秀觉得自己会成为人上人的，她也一直坚信这一点，所以她总是比别人还多千倍万倍的努力，只为成为那人上人，
宣读成绩是秦秀秀最开心的时刻，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在她身上，锁在这一个瘦瘦小小，皮肤有些蜡黄，只余一双眼还有些神采的人身上，
秦秀秀如愿考上了高中，秦阿爹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便将她锁在阁楼上，不许她去学校，
秦秀秀不吃饭不喝水也不睡觉，做着最后的反抗，可还是一点用都没有，她每天哭啊喊啊闹啊，阁楼上那道门就是没有打开，
秦秀秀再次见到太阳的时候已经是大半月以后的事情了，她那天没哭没闹，秦阿爹才感觉到情况不妙，打开门的时候，秦秀秀还剩最后一口气， 秦秀秀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开心极了，她突然觉得家里人还是在意她的，她试着再次提出上学的事情，结果就是她又被架回了阁楼上，这一次，她没哭没喊也没闹，却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啪”地碎了角落里的一个白碗碟，一把划在了那干瘪的腕子上，
这一次，是秦珍珍救的她，
秦珍珍半夜起来去厕所听到了楼上的动静，便叫醒了熟睡的一家人，秦秀秀被秦老大扛出来，秦阿娘哭红了眼，可是秦秀秀还是活了过来，后来每每被提起，阿娘都说她命大，但她从不为这命大而感到庆幸，
秦秀秀回家后再也没有提起上学的事，也没有要死要活地哭闹，她像个死人一样窝在阁楼上，那里终日不见阳光，阴暗得要命，秦秀秀每天待在那里看书，各种各样的小说，各种各样的角色，各种各样的命运，秦秀秀觉得自己和他们像极了，都是那么悲惨坎坷，
秦阿爹看她同死人没什么两样，叹了口气，便托人给她找婆家，他们要做的，便是断了她上学的念想，而结婚成家，相夫教子，兴许是最好的选择，
秦秀秀每一个都看不上，她觉得他们都太粗俗，太平凡，她想要的是大英雄，豪情万丈，柔情似水，风流倜傥的大英雄，像书里一样，
后来，政府给秦秀秀他们的村子修了一条公路，来了一群士兵，秦秀秀是第一次看大穿着绿色军装的士兵，她被他们迷住了，秦秀秀想着，若要嫁人，至少得是这样的，这样的人民英雄，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李大牛，是秦珍珍拽着她去的，她们躲在一个小土包后面，看着岗哨那里站得直挺挺的李大牛，穿一身绿色军装，瘦瘦高高，有些黑，却像发着光一样，让秦秀秀一见难忘，
三姐，怎么样，秦珍珍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她，
不怎么样，秦秀秀淡淡地回道，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秦珍珍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他不错，
秦秀秀看看身旁的秦珍珍，又看看李大牛，突然有些失落，若她比秦珍珍漂亮，若此时拽着别人来看李大牛的人不是秦珍珍，是自己，那她的胜算会不会大一些，
秦珍珍总是找各种理由去集市，秦秀秀知道她去做什么，却也不说破，她默默待在房间看自己的书，想象着女主角是自己，而李大牛则是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是自己的意中人，如果结局如自己所想，男女主角双宿双飞，那她便一整日都能心情愉悦，若是没有，她则会懊恼着，直到自己找到另外一个故事，
秦珍珍出嫁那天，她比秦珍珍还要高兴，因为新郎不是李大牛， 送亲队伍里也有她，路过那道哨岗的时候，秦秀秀看到李大牛，微微弯着腰，看着车里的秦珍珍，最后终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李大牛没有拖住秦珍珍，而秦珍珍也只是木然地待在车里，
后来，秦秀秀便开始模仿秦珍珍的风格，她学着她抹上鲜艳的口红，蹬着每走一步都让人崴脚的高跟鞋，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些恍惚， 她从不错过每一个去集市的机会，确切地说，是从不错过每一个去见李大牛的机会，每次有什么要拿去集市卖的，秦秀秀便争着抢着要去，秦阿爹觉得每次去田地她都躲着看书，还不如就随了她的意，
秦秀秀每次路过岗哨检查的时候，一颗心都砰砰跳个不停，眼前的那个瘦削的人儿，她想看却又不敢看，李大牛有时偷懒，甚至都不看她的通行证，她想他看，那样她就能多看他两眼， 可她越是期盼，便越是落空， 那天，秦秀秀捎了一筐子扁豆去集市卖，着了一件白色印花连衣裙，她远远地就看到发愣的李大牛，那时她放慢骑车的速度，就那么任由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待到走近，她才听到他嘴里吐出的那两个字，珍珍，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可秦秀秀还是听到了，这两个字像一个木槌拍在心口，闷声不响，却让她五脏俱损， 她强忍着胸口的那股子闷气，下车，轻笑着对他说，我是秦珍珍的三姐，
李大牛缓缓回过神来，连连道歉的傻模样，秦秀秀一直都忘不了，
李大牛不知道，秦秀秀那天穿的白色印花连衣裙，是秦珍珍的，
李大牛也不知道，秦秀秀是故意穿上那条裙子的，
秦秀秀还是常常捎东西去集市卖，像往常一样，骑车路过岗哨的时候便慢下来，不同的是，秦秀秀发现，李大牛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她有时会趁着家里人都不在，一个人骑车去岗哨附近，有时，李大牛会和她闲聊一阵，经过的士兵见到此番情景会对着他们吹哨调侃，那尖亮的哨声有些刺耳，但在秦秀秀心里，没有比那好听的声音了，
李大牛则会跑过去抢过哨子，踢那带头的捣蛋鬼一脚，而后笑着跑回来，重新坐在秦秀秀旁边，红着脸叫她别介意，
秦秀秀觉得自己恋爱了，
她常常去找李大牛，李大牛也会带着她在部队里晃悠，带她去看训练场，在秦秀秀专心摩挲着靶子上的弹痕的时候，李大牛会躲进草丛，而后在秦秀秀的呼喊声中蹦出来，吓她一大跳，
他也会带她去钻军区的隧道，秦秀秀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隧道总是怕得缩在李大牛身后，而后跟着李大牛进去，李大牛知道她害怕，则会在中途关了手电筒，吓得秦秀秀跌坐在地上，而后任李大牛怎么哄也不理他，
秦秀秀知道，如若换作琴珍珍，她一定会是躲在草丛里让人好找的那一个，如若换作秦珍珍，她一定会是吵着闹着要去钻隧道的那一个，可她终究不是秦珍珍，
但彼时的秦秀秀，坚定地认为，李大牛爱上她了，
直到她那天再次从李大牛口中听到秦珍珍的名字，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却还是甘愿错下去，她拿自己的一生做赌注，就赌秦珍珍和李大牛再无可能，就赌自己能赢过秦珍珍， 秦秀秀那天，穿了一条素色连衣裙，路过岗哨的时候，却没见到李大牛，问过另一个士兵，她才知道那天是部队开放日，是士兵家属进部队探望他们的日子，
秦秀秀在那个小士兵的一句“嫂子再见”中扬长而去，她的脸红了一整天，她的心也乱了一整天，
待她傍晚回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李大牛，秦秀秀不知道她为什么喝那么多酒，看他在一旁哇哇吐个不停，她满是心疼，
秦秀秀将他搬进宿舍，那间小小的房子，内里只有一张干净整洁的铁床，一张掉了大半漆的书桌，一把军绿色的暖水壶，其上是李大牛的名字，用红油漆写的，还有一把折叠椅，秦秀秀坐上去的时候发现它会吱吱地响，
秦秀秀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给李大牛擦拭着身上的呕吐物，秦秀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妻子，正在在伺候醉酒的丈夫，
珍珍两个字是从李大牛嘴里蹦出来的，屋子里没有别人，秦秀秀确定，那是从李大牛嘴里蹦出来的，她停下，不再继续给李大牛擦拭手心，李大牛却一把拽住她的腕子，嘴里喃喃自语，细细听去，还是秦珍珍的名字， 那一夜，李大牛都没有清醒过，嘴里叫的都是秦珍珍，而躺在他身边的，是哭了整夜的秦秀秀，
次日醒来，李大牛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后看到秦秀秀那沾满泪痕的脸，又恢复了平静，李大牛说会对她负责，这是秦秀秀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李大牛推着车，秦秀秀跟在一旁慢悠悠地走，一路无话，
直到走到秦秀秀家后面的那个山包上，李大牛才问她如果嫁给他委不委屈，这是秦秀秀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秦秀秀说要嫁给李大牛，秦阿爹挥着皮鞭就要打她，见她昂着头，一副你要么打死我要么把我嫁给李大牛的样子，秦阿爹只觉天旋地转，差点背过气去，
秦阿娘也直呼作孽，自家两个女儿都接连喊着要嫁给那个外来兵，
可秦秀秀终究还是嫁成了，她怀孕了，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秦阿爹妥协了， 婚宴极简单，定了日子后匆匆操办，嫁衣是一套暗红色毛毡小西装，若秦秀秀再胖些，便将将能撑起来，请的都是家族至亲，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秦秀秀，或者说，盯着秦秀秀的肚子，那是他们清白族史上的污点， 那天的李大牛喝了很多酒，秦珍珍也回来了，向秦秀秀讨喜酒喝，秦秀秀笑笑，给她斟了满满一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当晚，李大牛醉得不省人事，秦秀秀在床边坐了一夜，好在这一夜，李大牛都安安静静地睡着，秦秀秀没听到他喊别人的名字， 李大牛次日就回了部队，秦秀秀便整日待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看书吃饭睡觉，无事可做， 李大牛每月底回来一次，秦秀秀每月只有那么一天知道自己结了婚，
李华华出生的那天，是邻居拿三轮送的她去医院，她痛极了，把牙咬得咯咯响，手紧紧抓着三轮车两侧的车板，彼时正巧入冬，阵阵寒意传来，冰凉刺骨，
她在卫生所那狭窄的过道里扶着铁栏杆等待开宫口的时候，无人陪着她，有时实在难忍，她便掐自己，咬自己，
生李华华的时候，她已经麻木了，麻木地躺在床上，麻木地用力，胳膊已尽是青紫，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李大牛赶到的时候，秦秀秀正呆愣地看着身旁躺着的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
李大牛看着她眼里满是歉疚，可没有感谢，他从不感谢，她为他生了个孩子，千辛万苦，
对不起，秀秀，李大牛看着她说，
抱抱我，秦秀秀看着他，语气里有一丝哀求，
李大牛僵了一下，终是俯下身去抱了抱她， 月子是李大牛照顾的她，彼时他整日围着她和李华华打转，
后来，李大牛调来县城的部队，秦秀秀高兴坏了，可李大牛仍住在部队，所不同的，是她和李华华搬进了一间，更大，更冰冷的房子， 秦秀秀每天的事便是照顾李华华，看书吃饭睡觉，日子每天都一样，
今日，是昨日的复刻，往昔那些美好不过是自己以为美好罢了，李大牛从来爱的，只有秦珍珍一个，
秦秀秀病了，她谁也没告诉，她画着浓妆，整日都是那样光彩熠熠的样子，没有人看出她生病，没有人问问她好不好，
钱小豪走的时候，她怕极了，她怕秦珍珍回来找李大牛，她怕李大牛去找亲珍珍，
直到李大牛把她背在背上，对她说，秀秀，你不是我最好的选择，却是我最对的选择，她才放下心来，她是他最对的选择，
可秦珍珍病危的时候，却对她说，三姐，我后悔了，
秦秀秀跑去城郊的寺庙跪了一夜，她求菩萨，求神仙，求老天爷，求他们放过秦珍珍，她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可没有人答应她，秦珍珍还是走了，
秦珍珍走后不久，秦秀秀发现自己病得越来越重，听力视力记忆力都在极快地下降，走路时也如踩针毡，
但李大牛每次回来都是看到一个精神极佳的秦秀秀，他每每在楼下，只要看到屋里的灯亮着，就分外有安全感，里头有他的妻子，儿子，那是他的家，
钥匙刚插进门孔，便会有人从里头将门打开，那个人要么是自己调皮捣蛋的儿子，要么是自己精心打扮过的妻子，桌上还有热腾腾的饭菜， 李大牛坚信着，这是自己做的最对的选择，
直到秦秀秀倒下前，他都这么认为着，他认为自己往后的日子将会如此平静美好地继续下去，
可秦秀秀倒下了，由于一直拖延未用药，恶化得极快，李大牛在旁边守着她，她穿着病号服，苍白得要命，瘦弱得要命，
每天扎针，化疗，秦秀秀的病情却不见好转，李大牛依旧整日陪着她，给她念书，讲故事，说笑话，尽管她的听力几乎已经完全丧失，可他只要握着她的手，她便觉得很安心，
抱抱我，这是秦秀秀最后说的话，李大牛俯下身去，紧紧抱住她，好像怕她会人间蒸发一样，
秦秀秀走的那天，下了一整日的雨，那是入秋以后的第一场雨，有些冷，路上湿嗒嗒的，李大牛走着，听着泥沙摩挲鞋底发出沙沙的声响，很难听，
秦秀秀一生都喜欢故事，李大牛收拾屋子的时候才看到，原来她读了那么多书，满满当当的几大箱子，那是怎样寂寞挣扎的日子，才能让一个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女子，有空读那么多书来打发时间，
秦秀秀到死都没有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是对了还是错了，秦珍珍出嫁时，她觉得自己赢了，自己出嫁时，她觉得自己输了，李大牛背着她时，她觉得自己对了，而秦珍珍走时，她又觉得自己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