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幸福旅店
1
韩娜坐在金黄色的出租车里,陌生的城市在车窗外展露清晰的黎明,穿过市中心的喧嚣,在一片绿油油的背景里下车。
之后,进了一座哥特式的建筑物,那是一座古堡,宽广的大厅,高大的穹顶,昏暗的光线,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
韩娜感觉透进来的光线有些冷飕飕,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她朝左侧的一扇边门走去,一个胖乎乎的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正好出来,看见韩娜,冲她友善地笑。
胖妇人领着韩娜到了楼上的一间浴室,说、小姐,一路风尘,先洗洗呀,然后到楼下的餐厅吃早餐。
浴缸很大,足可以躺进三个人,韩娜脱得光溜溜的躺进去,已放好的热水和浴沫泡裹住她,暖烘烘地惬意立时在韩娜的周身荡漾开。
躺进去便不想再出来。闭上眼睛,却又看到了天花板,雪白的灯罩中有张嘴在蠕动,一点点地朝外移。
轻轻的音乐响起,涣散的,到焕然的,脆弱的,到强力的,阴郁的,到田园的,流入韩娜的双耳。
那张嘴落下来,在浴缸里吻韩娜,韩娜兴奋地叫着,再睁眼,自己躺在自己那张破朽的小床里。
天还没亮,韩娜回想着先前的事,对照现在自己散发着霉味的寒苍的屋子,有点不满,忽然想,我要死了吗?
记起昨天医生的话了,你要坚持,要努力啊,要相信会有奇迹出现!
昨天上午诊断出来,医生很是装模做样的看看,然后鼓励韩娜打起精神,向病魔宣战。
医生是个中年胖女人,戴着厚厚的眼镜片,几乎看不到她的眼睛,故做诚恳的对韩娜说,明天一早来找我,立即住院,然后考虑进行手术治疗。
韩娜从床上站起,充满弹性的钢丝床踩在她的脚下,但其实是韩娜的想象,身子一蹦,落下来,踏到的是咯吱作响的破床。
现实的破床,犹如现在的自己,韩娜跳了几下,破床哼叫着摇晃了几下。
最后又躺倒,盖上被子,觉得心口压着一块石头,想大声喊叫,我不想挂掉!
但却怎么也喊不出。
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手发抖,侧过身,把一只手压在枕头下,另一只手伸到床外,悬着,蓦地便碰到了毛茸茸的一团东西。
那是一颗头,非人的头?小小的,毛茸茸的,热热的,一把即抓在手里,韩娜将它搁到枕边,嗅着一股菊花的清香。
韩娜想,如果藏进一朵菊花里,那多好,我以它为屋,只有我,不,还有我的安宁。那时我能主宰自己,谁也别想来干扰。我躺在里边,柔软的一丝不挂,比之于这破床,我那时就是生活在天堂里了。
2
泡在硕大的浴缸内,身体一点点松弛,起身哗哗的水珠溅落,乳房和皮肤显得格外白皙,穿上浴袍,把湿漉漉、黑油油、发着清芬的长发缠到毛巾里,迈着轻快的步子到了外面长长的幽暗的走廊上。
韩娜顺着走廊向前踱去,两边的房门标着号牌,静静地关着。
韩娜边走边低声地问,有人吗?她的回音向前延伸,韩娜才感到她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却还没到楼梯口。
这样走下去好像会没完没了。
韩娜暗自琢磨,这倒不象走廊了,仿佛地下的甬道,我是不是到了地下,长长的地宫......人的身体里是不是也这样,譬如一节肠子,缩小了的我走在里面,就如我此刻走在这长廊上一样。
韩娜想,我是在自己的体内么?如果这样就太有趣。
终于看到了一个人,朝这边过来,是那个胖妇人,手里拎着一只水壶,和蔼的笑先过来,然后细长的嗓音,你洗好了么,小姐?
好了。
那么,我们去楼下。
跟她走就方便多了,不象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走着就没个完,韩娜感到胖女人一下子就把她带到了楼梯口,下到先前的大厅。
大厅里摆了一张圆桌,从楼梯拐角朝下看,它仿佛一个黑圈,走进了,才觉得它既亮又大。
桌上的一只木制托盘中放着两块面包和一小杯牛奶。
胖妇人拉过一张靠椅请韩娜坐下,说,小姐,你一定饿了,刚烤好的面包和才泡的热牛奶,赶紧吃吧。
韩娜说了声谢谢,又想说,我没饿。但她先拿了块面包,轻轻地咬了一口,说,味道真好。
吃完后,胖妇人又把韩娜领回楼上,打开给韩娜准备的房间,说,小姐,衣橱里有适合的,你挑一套换上,然后我们去娱乐室。
韩娜环顾了一下给自己安排的房间,觉得和普通的旅店没多大区别。
打开衣橱,里边挂着几件颜色鲜艳的连衣裙,韩娜随便找了一件穿上。
之后,胖妇人带韩娜上了三楼,韩娜问这房子有几层,胖妇人说,我也不知道。
韩娜以为她在开玩笑,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告诉我行吗?
胖妇人看着韩娜,郑重地说,对不起,小姐,我没撒谎。我真的不知道。
在三楼走廊中,韩娜看见一个人影,在她和胖妇人前边闪了一下,进入一扇门,后来她和胖妇人也进了那扇门。
韩娜瞥了一眼,那扇门的编号是2235。里面已经有了很多人,里面啊,简直和一个足球场大小差不多。
与其说那些是人,不如说,他们是人的影子,一个个地晃悠过来与胖妇人和韩娜打招呼。
之后,韩娜混在这群人影里,听胖妇人的口令,跳一支叫自由引导幸福的群舞。
韩娜在影群的中间,手舞足蹈,她成了那些灰色影子内的核心,唯一的一抹彩色,随后韩娜感到群影都是围绕着她转,他们成了她的陪衬。
韩娜愈加轻盈而潇洒地跳动着,仿佛自己能看见自己一点点增加的幽雅和华贵。
胖妇人连连点头,对韩娜大声道,很好,就是这个感觉,小姐,你一下子就找到了,真棒!
韩娜边跳边回答胖妇人,我以前在中学时就领舞,一直到大学,舞蹈可是我的特长呀!
休息时,胖妇人还在夸奖韩娜跳得好,说,看来很快就可以跳给里先生看了。
韩娜问,谁是里先生啊?
胖妇人回答,里先生是我们这儿的老板,幸福旅店就是他开的。
韩娜说,为什么要跳给里先生看。
胖妇人诧异地说,为什么不跳给他看呢?他可是我们这儿唯一的观众啊。
唯一的,韩娜说,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
胖妇人想了想,说,我们啊,到了这儿,你知道这儿是幸福旅店,可你不知道幸福旅店是不存在的吗?
胖妇人见韩娜睁大了眼,继续说,幸福旅店是里先生脑袋里的杜撰,我们全在他的头脑中,所以说他是唯一的实在的观众,我们啊,
我们是里先生用幻象招来的客人,其中也有他认识的人,他用他特殊的记忆重新帮助了那些他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
我认识他吗,韩娜问。
也许。胖妇人说,你见着他不就知道了。
于是,韩娜在脑袋里回溯她所认识的姓里的人。这个姓不多,她记不起她有这么一个朋友或亲戚。
姓李的倒是一大堆,是不是他有意改掉了,换成了里,不是没这种可能啊。
末了,韩娜想起了李森,她高中的同班同学,据说现在是一个有名的魔术师。
是他么?这是他的魔术,然而......
韩娜又觉得不可能,李森应该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韩娜记不清李森具体的长相了,只是印象中他长得不丑,个子有那么高,一米七以上,短发直直的朝上翘,大家叫他讨厌鬼,
因为他喜欢搞恶作剧吓人。
李森给韩娜写过一封情书,上面错字连连,到处弥漫着涂改的痕迹,一看就是故意捉弄她,韩娜没声张,悄悄把那封信撕了扔进抽水马桶抽走了,从此她再没正眼瞧过李森。
3
晚餐时,里先生出现了,群影簇拥着他,哥特似的大厅里立刻喧哗起来。
胖妇人迎上前,行了一个鞠躬礼,韩娜上前对里先生欠欠身,急急的目光投在他面孔上,并不是她想象的李森,是一张很普通的老人的脸。
胖妇人指着韩娜给里先生做介绍,这是一早新来的客人,已经安排住下了。
里先生慈祥地微笑,没说话,做了一个满意的手势,然后让胖妇人和韩娜跟他一起坐到桌边。
影子们并不上座,在他们的周围成了一圈,接着它们安静不语,仿佛一道圆形的护帘。
里先生饮白葡萄酒,胖妇人替他斟上,然后恭敬地对他说,舞蹈已经练习得差不多了,要不今晚就让大伙儿跳跳,您再给指正指正。
里先生看看韩娜,高兴地说,是这位小姐领舞么?我一看这位小姐,就知道是个舞蹈家。
他随之呵呵地笑,韩娜忙起身说,您过奖了,我只是有这么个爱好。
谈笑间,吃过晚餐,胖妇人收去杯盘,给里先生和韩娜沏上两杯红茶,而影子们已经在大厅一边列队,准备着。
少时,韩娜也站到了影子里,表演缓缓开始,这回大厅里的音乐响起,周围的壁灯熄灭,独穹顶最上方的那盏射灯眩目地打在舞者们身上。
跳起来,周围就变得透明,韩娜兴奋地感到自己全身纯洁似深山中的溪水,身体里每个细胞也随之轻盈流动。
渐渐仿佛领着群影在宽广的大厅里飞翔。
韩娜在舞蹈里高兴地流下了眼泪,跳毕,不禁放声大哭。
里先生递上一张餐巾纸,劝道,艺术的感染力确实很强,但也没必要这样的哭,反而是该大笑。
韩娜接过餐巾纸,擦去眼泪,遗憾地对里先生说,可惜这一切不是真的,真的是,我得了癌症,或许已经死掉了。
里先生点点头,接着又摆摆手,说,《红楼梦》里讲,真亦假时假亦真,假亦真时真亦假。这真真假假,即是千万别当真,当真就成傻瓜了。
韩娜听了里先生的开导破涕为笑,说,看来我是不够真了。
之后,里先生邀韩娜到自己的房间再喝点咖啡,在那儿和韩娜有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关系。
里先生说,如果你把你的连衣裙脱了,放在我的床上,我可以帮你放松一下。
韩娜看着里先生和蔼的面孔,并不觉得他在耍流氓,很快把自己脱个精光,把连衣裙交给里先生,看里先生把她的连衣裙叠得方方正正,放到枕边。
韩娜毫无羞涩地躺到床上,请里先生也躺下,说,你摸摸我,我还活着吗?
里先生搬了一张椅子坐到床边,并不去碰韩娜光滑的身体,而是伸出一只手去轻抚枕边叠好的连衣裙。
里先生沉默了半晌,想了想,说,你还可以活,可以的。
然后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玻璃小瓶。
小瓶中盛着满满的黑色溶液,打开后,把那些黑色的液体均匀地抹在连衣裙上,随之让韩娜再穿上连衣裙,韩娜觉得裙子并没被打湿,可是穿着却有些沉重起来。
里先生叫她再躺好,然后里先生躺到韩娜的身上,问她还能呼吸吗?
韩娜说,有点憋闷。有点。不过,不过,慢慢的在缓和。
过了十来分钟,韩娜觉得舒坦了,里先生再问时,她就说,轻松了。
里先生便从韩娜身上下来,说,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韩娜说,我以后不会再难过了。
里先生微笑地点点头。
韩娜转身出了里先生的房间,门一打开跨出去,就感到踩空了,朝下坠。
4
医生的那张脸大得出奇,她讲话时,韩娜的心收紧了。
医生要说结果了,牙齿缝隙里吹出的凉风,她一字一顿地讲,韩娜装着不听,然而耳朵却不争气,收到了那一句,“已经是晚期了。”
她以为她要哭出来,但只是咳了两声,好像还对医生笑了笑,医生也忙对她回笑。
然后是空白。然后时间拖着她躺在病床上,然后在一个窗外飘雨的清晨被推入手术室。
然后会慢慢地死掉,腐烂......
所有的灯都亮了,刀子钳子汇拢在韩娜身上乒乒乓乓碰作响。
好像受着支解,然后把她血淋淋的肉块放进一只红色的旅行箱里送到大山里埋掉,坑挖得极深,简直似一口井,丢下去,填满土,踏平,毁尸灭迹。
韩娜咬牙切齿地忍耐着,肮脏的生命浮动在她心上,真想一口口把肮脏嚼碎,然后吐掉。
一阵痛苦的痉挛后,韩娜在幸福旅店的床上惊醒过来。
楼下大厅,里先生正等着她一起吃早餐,他还是和蔼可亲地看向她,韩娜袅袅落落地顺楼梯下来,对他灿灿地笑。
胖妇人端上烤得香喷喷的面包和牛奶,还有榨好的鲜果汁。
韩娜胃口大开,快速的吃喝,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她很自然地想要永远住在这儿,给里先生跳舞,甚至,如果他愿意,韩娜可以和他上床。
之后,里先生又让韩娜去他的房间。在那儿里先生说了下面的话:
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心理医生,我告诉你,正因为不合格,我创立了这样的亡魂旅店,收集你和许多病故的人的思绪,把它们组合起来,安放在我的脑海的一隅,让他们能获得一点快乐。你现在觉得如何?满意吗?要不要留下来?还是希望我把你送走?
韩娜用力地点头,说,很好!很好啊!我哪儿也不去,先生,就在你身边。
里先生拉过她的一只手,笑道,你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却有点不幸,不过现在你的好运气要回来了。
韩娜激动地突然抱住里先生,用自己俏丽的嘴在里先生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里先生推开韩娜,说,庄重一点,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我不需要肉体的愉悦,你也应该如此。保持纯洁是我这儿的第一要素。
韩娜说,上回,你不是让我脱光了,你还躺在我的身上?
里先生说,上回是为了让你放松下来,然后想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最后做出选择。怎么跟你说呢,你需要那个步骤,现在好了,你做出了选择。
韩娜似懂非懂,尴尬地笑笑,末了说,如果,先生,你需要,我非常乐意。
里先生看着韩娜,有些生气地说,你先回你的房间吧,有事我再来找你。
从那以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主人公韩娜都住在幸福旅店,(住在里先生的脑海中的一隅),过着平静安详的生活,直至里先生自然死亡,她才不得不被迫离开,去觅寻下一个落脚之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