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十月十一。晏轶-柳氏

2020-09-12  本文已影响0人  半生弹指

——.万札休.——

时间-景顺四年十月十一日

地点-永寿宫后殿

人物-皇帝、荣昭媛

剧情-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

——.启.——

九月二十

柳又嘉

(柳氏这日醒的尤早,约莫前夜梦魇所困,她面色微白,眼底隐隐有青。自盥面到梳洗,自盘鬟到揽衣,仿佛如常,又仿佛已大不相同。她移目自那菱花镜中深望,是张寡淡无采、神如槁木般的生面。再自长身镜中行过,留一道清癯瘦削的余影。她往外去,亲近的紧从为她添衣,她却不肯停足,好似有意去受刻骨的霜冷,仲秋里中古风瑟,透着肺腑直漫上灵台,那一瞬她方有些许清明,终觉出一步错步步错,原是这般疼楚。)

(她到时法华已上过钟,个些小僧趺坐唱梵,柳氏从前最不能耐此等无边际的念叨,沙场贯是生死一念,佛若能护,何来马革裹尸还。一声嗤哂将出,终又搪在嗓间,柳氏自寻一莲印蒲团,有模有样合了掌闭了目。谧然中,她没来由想问这释迦一句:何以至此。)

(蹈入渊海之人,行出尤难,一日里听那高僧讲授参悟,讲业障执念,或许于他眼中,自个儿是情天孽海里铸了心魔,早已如疯如痴。几番张口欲问因果,到头来只觉灰茫,仿佛昔日同饮相笑,早已于口中祸水间消弭。她想回头,却还堪回否?)

(身在此间,柳氏是头回不愿踏出,若真能消业,她怎不愿替大哥儿试上一回。一来二去,柳氏回宫的时辰只愈发晚,她总踏露而去,披星而归,不再同人交游相见,在旁人看来,柳氏这一身傲骨,似于历这一遭后生生折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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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一

柳又嘉

(夜愈深凉,柳氏唯在着衣上仍余执着,似是薄衣受寒的自惩能赎片缕旧罪。至九月末,她身上现出寒症,偏又犟着不提,一日叠一日的攒作沉疴,至十月十一霜晓,她便再不能起身了。熏习佛论,该说因果报应不爽,梦而复醒,醒而复梦,浑浑间寻不得一丝气力。柳氏何曾有这般孱弱之时,亦不甘心这缠绵榻上的病态。她拼争着坐起,倚着榻沿,于眼前明灭乱影中觅见蓁山,她正侧坐着淌泪。柳氏动一动开裂的唇)又不是…没病过,怎么倒哭上了?没力气…自个儿去擦擦。(这一句已消磨许多精神,她压着嗓间翻腾的呕意,更不曾有一声咳。她只攒着眉山说了声水,用下后虽声色仍哑,仍撑着断续问了些话,方知原已病了数日,是今儿个才转醒些。柳氏默了片刻,仿佛毫不避讳般直问)蓁山……你说罢,我是不是不成了?(蓁山欲言又止,再开口已是劝慰,柳氏看在眼里,冷笑两下)你同我也要撒这种不像样的谎了……(柳氏抬臂虚推她肩头,又唤桜水,换来仍是一套说辞。到此间此刻,柳氏却不动气,也无甚么哀怨不忿,她只合目歇上一会儿,深深匀息,忍着腔内丝缕疼楚,带出气音)去趟乾清……我想……能再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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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轶

季允传告桜水来意之时,方托起白瓷盖钟,未饮琥珀茶汤。闻声阖目,不变形色,将瓷盏稳置在案。案后右掌却在同息间骤然屈攥,于成拳前缓卸力道。心绪翻上几卷,逾时眙视茗汁,视线渐同氛氲相络。

柳氏近日行迹,不知一说太假,只追观心劲,不尝有料她颓衰至此。从永寿门入内之途,辍步于主殿一盏茶时。继后孤自排闼而进,行道时无言遣离宫婢,步终塌前,临睨憔瘦病体,一气余半哽住,却只折声,“躺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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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又嘉

(皇帝来前,蓁山几番劝卧,柳氏偏是拔着背脊不肯,滑下几寸便再撑起盈尺。她耳中嗡鸣不断,不曾听得脚步,已自余光窥得一双皂靴。她怔忡移目,便见他高立于榻畔,因瞧不清神容意色,便好似逢于梦中,久不能回神,更罔论是该如何作应。直到一阵自五内递来的阵痛,牵扯出不迭的喘咳,她只顾偏开头不教人看,好似他面前,她一贯该是明艳的,她只想——柳又嘉曾几何时有在他身前这般狼狈的模样呢。)

(急雨密落,将将停息。她倚着枕的背不因这句劝而塌软分毫,也不转脸去看,而只将茵褥攥起,柳氏哑着声音)您来的好快……妾还未来得及装扮齐整,就让您看见妾这般样子了……(她低着头,轻弯唇角,声色极微)是不是,很可笑的样子呢……(深深匀过几息,她方渐偏过瘦颈,仍是侧面垂睫相对)陛下,就让妾坐着罢……妾躺下总要犯困,这一躺,怕再不能起来了。妾还想……还想能再多留些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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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轶

只语劝过,眸瞩在失神睛目久驻不转。声咳急喘突至那瞬,已然又近半步,手掌探向纤背那方,止于略起的斜度。

停了些时渐归臂在侧,因人影避直面而落目于颈,灯烛斜照在棱棱的皮骨,明晦殊绝。细听游气引音,平添一息心悸,单就见闻所及便足矣分明生机微弱。但觉喉头倍感喑涩,涎水三咽亦不曾松缓,开口却并非有异,“快吗。”徐徐摆首,抵视被紧攥出褶的锦垫,“五年本该不够抹去你的意气的。”因她低垂着面庞,灯色只照出骨立的下颌鼻端与睫羽,边缘映着微光,无法窥见神色,“如今这般,朕却险些忆不得你初入宫闱的模样。以至朕在吟想,时日是否在你处行走更缓,一年比数年。”眼光固在她的脸侧,半晌叹声,“你说,朕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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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又嘉

(言及意气二字,总有昔年旧岁不可计数,一如走马灯般晃过,偏又捉握不得。逝水自携遗恨东流,馀得情字磋磨难尽,便是柳氏舍放不能的执着。此际满腹言语,未知由何处牵起,辗转舌腔唇齿,片晌甫有声出,)原该有许多话的,妾却拎不得轻重,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柳氏撑张着半敛的眸,吊着精神续说下去)该是…先同陛下道一声歉的,那日不曾能说与您,反而惹您不快了罢?(想及适才一句初见模样,连同此下卑声认错的情态,她耐不得一丝苦笑,又或嘲弄。)初入宫闱的柳氏是什么样呢……该是比如今伶俐许多罢?也该至少是您喜欢的样子。那时的柳氏能为您奉上一坦佳酿,能同您大快朵颐,促膝畅怀,那时……妾还会笑着许下一世的欢喜。(她眼中发涩,不由合了合眼,下睫照烛,有盈盈光亮)这些天……妾做了许多梦,有许多人来去,却偏偏寻不得您。妾想,哪怕是梦里得以说歉,换一声宽恕呢?却到底作了一场空。妾那时才明白,原来唯梦闲人不梦君,是这么苦的事……(瘦指渐松了衾被,毫厘挪腾,似乎奢盼,却到底是偃止下来,只将心匣剥了铜锁,剖示一净)妾知道自作孽不可活的道理,却总不禁想……那时的光景。分明有最喜乐无匹的辰光,却还是自筑心魔,步步踏错……(柳氏抿起一线无悲无喜的笑弧)大抵这声歉……已是太迟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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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轶

寥寥几词已能勾起十分追怀,那日燃着寒梅盘香,透过篆霭赏看卧雪,觞酌清酒,同用炙烤鹿肉。眼见柳氏十指松泛,几不可见地逃遁一段,半明所表,却回身踱到牖前,挺脊相对,“对你先前所为,时至今日唯剩失望,谈不得宽恕。”

“单是对朕,这句歉不迟,但之于崇昀,之于你自己,却晚了。”两个之于吐的极缓,负手静伫,声色温沉,“朕曾说,昀儿是长子,当为表率,品性二字犹重,而这是朕最信你能教好的。”微有低嗤,“你还是辜负了。”

略微仰首,“从前恣意,朕如何不喜,哪怕是今时这般,朕又何尝不怜。”现下依托梦境,已然并非从前的柳氏,执念压身,弥留之际卸下,奈何早已失了形。回身长吁一息,眉宇有不抑的痛心。终是久视不忍,近榻坐下,掌覆细指,“你虔心前往法华……会有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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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又嘉

(失望本于柳氏料中,故她不曾意外,亦谈不得触动。只后来二句,崇昀甫出,原是沉水般的面容再不得稳持着平澜,再多矜傲抵不住这锥骨的忿悔。痛如讨伐般自关窍直漫向周身,混着促息喘咳不迭而来,她极力躬身掩面在茵褥,终是忍不住哀戚的悲咽,她吞咽嗓间腥甜锈味,于潸然中几不成句)是辜负了…怎不辜负……负了崇昀,负了您,负了柳家,负了自己!早在那能回头的时候,妾选错、信错,偏是这蒙昧的一着………便是再不能回头了呀——!(勉力拔起背脊之时,她已目难视物,或因红泪满溢,又或命到绝处,她是重重跌靠回去,背脊狠砸在榻板,却是痛不能觉。余的力气,她终是徐徐移目过去,伴着皇帝最末一句,柳氏笑中挂泪,如是深看他足有三息,将他模糊在雾水间,远绝在咫尺中,多馀精神感着指上融温,仿佛还同旧日般亲昵)陛下,我知道的,已经晚啦……七七四十九数都难全,是我该当的不圆满……但妾同佛祖求过了,若有这一日,妾愿赎清业障,将一世世的福报……全数给了崇昀。(来不及匀泪,就和着泪说,声已轻如飘絮)只是憾……不能再替崇昀穿一回衣,那时妾该告他孔昭德音,告他饱览典籍,告他……莫负初心。(唯于血脉骨肉前仿拂再撑不起倔强,再度滚泪时,已有些语声模糊)可是余下的岁月呢……余下的岁月……谁来护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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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轶

见柳氏躬身窝缩,杂着不止的咳喘,吐纳间稍为侧过眼目,四负听来,往昔明艳模样自又重现,但时至今日,只同为人悲,痛其步入歧途,愈行愈远。闻到“蒙昧”二字,眉端紧起,骤然回目,正见瘦躯坠回,不暇出手相揽,便未曾动作。对上满目承睫及唇上提起的弧度,滞下话语。胸脯的些微起伏由余光着眼,宁心听完虚软声气,加了掌中力道。崇昀非唯是长子,更是继静姝之后,相隔数年方降生的胤子。昀之一字,日光也,寄以的期许不言而喻。其母这般,一来嗟叹,二来隐恻。

“朕会请太后先行照看崇昀,直至寻到适意的养母。”拇指从面颊拭走清泪,双目正觑,“选错是为蒙昧,信错又是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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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又嘉

(至判词落定,柳氏合了合涩痛双眼,吞下一丝腥甜,终是借分肝胆以瘦指轻轻拢叠于掌背)柳氏……谢陛下隆恩。(顺由他擘 指揩泪间,眼界寸寸明晰,就瞬阴观量他眉山、两目、鼻准,仍与旧时无别,只消久望,便有历历尘事不可计,总归皆是温存缱绻的好事。等来这一问时,她并不曾匆忙,只盼丹心一片,莫作他眼中蝇营狗苟。为此,她舍得用尽气力靠近他,于他耳际将那几字一字一停的托出。她拿着残败的声线,带着闻如无存的笑)妾知道……您会当是胡话的。无妨……(她轻吁一气,眼中哀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知道,柳氏不是那等心窄的人。妾只恨如今才懂……才懂关切二字,于这宫闱廉价如此,妾自认一生快直,从不该偷学那玲珑心的。(再思前话,不由抿唇摇头,久久方续,话不对前,颇似跳脱)是变了……陛下,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您会知道的。变了的何止是妾呢?回不了头的人……何止是妾呢?只是如今醒悟,果然是太晚太晚了。(灵台渐浊,柳氏觉出大限已在眼前,或许回光返照借来精神,她将眉眼一弯,声色颇轻)陛下……又嘉只剩最后一桩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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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轶

不甚在意口中隆恩,眴视双目,在人竭力靠近之途挪下抿泣擘指。微偏首去聆,话音入耳瞬时面色不变的望去,相覆力道却失了一刹的分寸。徵辞因后话而压,由此思量话中情伪。纵使所谓弥留真言,亦无法估量几分可信。端看衔泪面庞,似欲从眸窥心,几息寂静,开口却只说榻中人,“又嘉。”轻唤一声闺名,似同往昔,“你过往行径,更像信了魔障。悟的太晚,便是溺的过早。”诳语素衣,非是简单一信就至于此的,“佛魔善恶,一念而已。把持不住的——”字字稳沉,“是你。”

“……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言罢双手将回,起身之际向后迈出半步,随静立之举重归俯视,较于方才的勉力强笑,柳氏此时的神貌显然更具生气。话虽这般,但已然到了最后一憾的境地。缄口相看,只待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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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又嘉

(不奢求的事亦不再攀缠,她仅是摇头低嗤,细尝一声“又嘉”中最后留予的缱绻。)柳氏这一生蒙昧太多,舍去爱恨嗔痴,唯有忠君一样烙在骨子里,永不改悔。这一念之间,妾已不能回头,陛下却还有万世千秋……足可去看……去选。(他既身离,亦不复以余光逐望,她将匀息放慢,好能将话说尽)十九……是您生辰。从前又嘉总浮三大白来贺,其实……每一杯,妾总有默许一愿在心里。妾知道…今岁…没资格再去,备…寿礼您也不会喜欢。妾就将那三愿……说给您听罢。(眼睑每一回都落的沉重,第一眨,她念起入宫时曾偷偷掀起轿帘,落得一顿训斥,却不肯受降头,句句不饶人。偏是流连他仁厚温柔,敛尽锋芒,甘心情钟)一愿,郎君千岁…(第二眨,她念起那时檐牙堆雪,两人举觥觞餐食鹿肉,银炭烧灼合着瑞脑香缕,他们言笑不拘,坦达相待。双目逢会之处,自有情浓难数。)二愿,子胤常健。(第三眨…前事如尘般摧作灰烟,渐次于灵台消弭,想春花秋月,打马快意,想哥儿初生,咿呀唤人。想慈闱父兄,诸般叮咛。再欲多想无憾之事,却作百千未尽之言。)三愿………

(柳氏的手只于最后轻抬复落,似有捉握,却扑了个空。昨夜膏烛未吹,随一声掌骨叩向榻板的声响将将熄作一尾烟,转瞬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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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轶

眼将白唇歙动纳尽,言至杯有三愿,百际自从心起,视线渐移。声本虚羸,中道音止,只当她停话宽舒。而相候之途,余光间掠去一摸飞影,交与一声闷响,一气倏顿,顷息再望,千念交织。

人死如灯灭,原是如此简单。可能只在一握之间,抑或一个未发于口的音节,爱嗔喜怒初时明晰,终也只会流为识海一处荒迹,想窦寇泯命,赵氏香陨,那时的痛楚翻想来还记多少。一世生别无数,原来总有尽时。

半晌独立,双臂分揽于膝弯腋下,抱纤躯稍离靠板,放她平躺于榻。抬手解落软帘,孤帐垂坠,伶仃微动。

迈出房帏,驻步回观满园寒菊,闻听殿内一记哭声那刹,方放屣离开。花未枯凋,人事已非。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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