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伟散文《二舅》
其实在那之前,我对二舅一无所知。二舅并非我的亲舅,他是母亲娘家的堂哥。
五年前的一个清明,我随母亲去给姥姥和姥爷上坟,无意间在墓地遇到了二舅。那时他正蹲在一座坟前烧纸钱,看到母亲,就站起来打招呼。母亲让我喊二舅,我叫了一声,他走近几步,用满是老茧的手重重地拍我的肩膀说:“外甥个子不矮,可要记得孝顺你妈”我点了点头,二舅的眼睛里充满着慈祥与亲切。
二舅高而瘦削,有些驼背,皮肤黝黑,满头白发,两颊的络腮胡子,右眼角处有一块长长的疤痕特别明显。我当时心想他若年轻,活脱脱就是古书里水泊梁山的一条好汉。
母亲看了看那坟,问道:“那就是德明的坟吧?”
“嗯,是的。大妹子,我毕竟和他兄弟一场,总不能让他在那边缺钱花呀,清明就来烧点纸。”二舅的额头密密麻麻刻满皱纹,带着饱经沧桑的笑。
母亲点点头,说:“嗯,你也算对得起他了。”寒暄了几句,我们就离开了。
在回舅舅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妈妈,刚才那个二舅是给谁烧纸钱呀?”
“是一个叫德明的人,你二舅的结拜兄弟,那人差点就把你二舅整死了”母亲回头望了望远处的墓地,长叹一口气说,“像你二舅这样好人品的人,现在太少了。”
我们来到舅舅家时,舅舅和舅妈简直要把我们当成贵宾,正在忙里忙外地张罗着炒菜。午饭后,我就和我的舅舅说起在墓地遇到那个远房的二舅,舅舅说:“那是我本家二哥,他每年清明都去给德明烧纸,也称得上是重情重义。”
我越发好奇,就让舅舅给我讲一讲二舅的事。舅舅断断续续的讲述,我终于知道了二舅在那荒唐年代里的经历。
二舅本来是亲兄弟俩,他的大哥抗美援朝时战死在朝鲜战场。四十多年前,年轻的二舅凭着性格耿直,又是“烈士家属”,当上了大队书记。村里还有一个叫德明的,单门独户,时常受人欺负。二舅看着不忍心,就拉着德明一起,点燃三炷香,磕头结拜为把兄弟,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从那以后,碍着二舅的情面,也就没人再去找德明的茬子。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毛泽东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要寻求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他亲自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紧接着,一场大范围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很快席卷全国。那年冬天,当时造反派的头头给二舅下达了任务,说必须要挖出几个思想顽固不化的帝国主义走狗,作为负面典型来进行批斗。谁知道二舅当时白眼珠一番,桌子一拍,破口大骂:“哪里有那么多叛徒走狗?我这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这下达的什么屁任务?还给了名额?纯粹是乱弹琴!”
所谓“祸从口出”,二舅当众顶撞了下达“任务”的领导,造反派头头就打算先在二舅身上做文章。于是暗地发动群众进行检举和揭发,大大咧咧的二舅却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二舅的结拜兄弟德明也写了揭发材料,当二舅糊里糊涂地被定为叛徒、内奸、走资派时,紧接着就是抄家、关押、游街示众和殴打。二舅的老婆也被逼得带着女儿含泪和二舅划清了界限,二舅的大队书记被撤掉,改由一名红卫兵担任,更名为大队革委会主任。
墙上白灰水写着“誓死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标语,那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一小撮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字报,铺天盖地贴满了大街小巷。五大三粗的二舅被绑成了粽子,胸前挂着牌子,每天没完没了的批斗和游街,二舅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有一次召开批斗大会,二舅和另外几个人被押到台前。他的结拜兄弟德明右手攥成拳头,挥向半空,慷慨激昂地大喊“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并揭露二舅的“反动言行”,脸如菜色的人们像服用了兴奋剂,一个个群情激昂,声嘶力竭地跟着喊“誓死用生命和鲜血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二舅眼冒怒火,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因长时间下跪,膝盖麻木,两只胳膊都被反捆在后,双肩被红卫兵狠狠地按住,他终于只能跪着。
二舅张口刚想要争辩几句,个头矮小的德明眼疾腿快,狠狠地一脚踢来,二舅摔倒在地,嘴里灌进了沙土,额头重重地碰在台阶上,眼角处顿时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直流。几个红卫兵围过来,许多只脚同时踩上了二舅的脖子和紧紧捆绑着的身体。
阿伟散文《二舅》
因为德明“大义灭亲”,加上在批斗会上“表现突出”,大队革委会主任就把他的表妹嫁给了德明,虽然那女的一脸雀斑,但德明还是兴奋了好一阵子。好事成双,大队革委会经研究决定,由德明担任大队采石场的负责人,本来是单门独户的德明,一下子“飞黄腾达”。
结婚后的德明,一副趾高气昂、盛气凌人的模样,虽然采石场只有十多个人,他毕竟是一把手。第二年的春天,德明的老婆——革委会主任的表妹如愿以偿地生下了儿子,取名“春生”。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德明走路也哼唱着小曲,晚上睡觉的梦话里都带着笑声。
那时的二舅,已渐渐被批斗得像战败的鸭子,全无半点锋芒,变得唯唯诺诺,见人点头哈腰,在生产队牛棚里负责喂牛,每天浑身脏兮兮的。二舅的老婆,在革委会头头的撮合下,带着女儿改嫁给了邻村的一位老光棍。那人是个酒鬼,嗜酒如命,逢喝必醉,醉酒后就发酒疯。二舅的女儿,因病死掉,没用多久,二舅的老婆也疯了,时常会光着身子乱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一个深夜,不会水的她,竟跳进了深深的水塘。直到第二天,尸体漂浮在水面上,才被人发现,打捞了上来。
俗语说“好景不长”,又过去几年,德明终于乐极生悲。采石场有一次点燃了炸药,很久也没有爆炸,众人都说再等一等时,德明发火了,讥笑大家胆子太小,他自告奋勇前去查看。可是等他走近时,炸药却突然爆炸。
采石场的众人一下子都慌了,手忙脚乱地去碎石块里挖掘,总算是找到了德明。他已经血肉模糊,一块巨石压住了他的胸部以下,他的脑袋耷拉着,头上脸上都是血,还没有死。
德明让人快去把二舅找来,他有话要说。二舅从牛棚急匆匆赶来的时候,德明已经奄奄一息,他睁大眼睛,断断续续的说:“哥呀……我现在恨不得给你跪下……我不行了……我那时举报揭发你……我是没有办法……我不揭发别人也会揭发……我不检举他们就要整我呀……我现在罪有应得……我的儿子春生……拜托你照看一下……”
二舅只是使劲点头,德明满是鲜血的眼睛流出了两大行泪水,终于停止了呼吸,眼睛始终睁着。大概又过了五六年,那个一脸雀斑的德明老婆也因病去世,二舅就把德明的儿子春生接过来,当自己的孩子抚养。春生后来考上大学,在省城有一份做财会的工作。
舅舅总算讲完,我长舒一口气。关于那个疯狂的年代,我曾在书上读过,但二舅的经历让我震惊。我更不曾料到,在墓地偶遇的那个远房二舅,竟会有如此坎坷的人生。
我问舅舅:“德明的儿子春生知道过去这一切吗?”舅舅说:“春生大概知道一些吧,你二舅被批斗时,他还没出生呢。德明被炸死的时候,他还正穿开裆裤。但春生知道是你二舅抚养他长大的,可是自从他在省城结婚后,回来得也就少了。”
我很想去二舅家看看,母亲叮嘱我别提过去的事,她就带着我去了二舅的家。
二舅的房子是两间老屋,年代久远,破旧而低矮,房子中间是土做的隔墙,墙面斑驳。外面的堂屋正中放一张桌子,几把凳子,里面的一间是他的床铺。整个室内散发着潮湿和霉味,二舅要倒水给我们喝,我看那茶缸里面有厚厚的污垢,就拍拍肚子摆摆手说喝过了。
二舅去里屋摸索一会,拿出一个老式木盒子出来,他打开木盒子,又揭去层层包裹的红布,从里面拿出两枚银元来,对我说:“外甥第一次来,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我感觉很不好意思,特别是我刚听完舅舅讲述二舅的经历,我忙说:“我不要这个,我都没有给您老人家买东西,下次我一定要买点礼物来。”
二舅的手背像郊外的老榆树皮,粗糙而有力,狠狠地抓住我不放。母亲过来帮着推辞,固执的二舅却一定要我接着,万般无奈,我收下了一枚银元,才算作罢。
出来的时候,我四处打量了一下。二舅屋顶的青瓦长满绿苔,院子里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有鸡屎。院子的西南墙角还遗留着那种旧式的石磨盘,东边有一间熏得乌黑的厨房,厨房的外墙上挂着一副破旧的竹斗笠和草蓑衣,布满蛛网和灰尘,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最有生机的是院子南侧的一棵老梨树,一些提前绽放的梨花,在春风里颤抖着,一阵风拂过,洁白的梨花瓣,簌簌飘零,如雪如絮,零零星星散落一地。
那天晚上,在舅舅家住宿。我心中有很多疑问:如果一切能重新选择的话,二舅的命运是否会发生改变?德明被炸得血肉模糊时,他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受?二舅的老婆改嫁后溺水而死,二舅是否会原谅她?如果原谅,会不会在清明节也给她烧点纸?
外面有雨点敲打着屋顶,像黄豆撒落的声音,低沉而密集,我在雨声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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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阿伟,男,江苏连云港人,建筑工程师,文学爱好者,自由撰稿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美国文心社会员、美国海外文轩作家协会终身会员,江苏连云港市作家协会会员,一直坚持纯文学创作,兼任《华东文学》散文编辑。
1998年离开中国,辗转于东南亚、中东、北美洲之间工作和生活。1999年起发表文字,在新加坡《联合晚报》、《新民日报》、《世纪风》、《新华文学》,马来西亚《清流》、《爝火》,澳大利亚《澳洲新报》、新西兰《先驱报》、《新华文苑》、澳门《澳门日报》、美国《侨报》、《汉新月刊》、《海外文轩》、荷兰《中荷商报》、印尼《讯报》以及中国国内《北方文学》、《鄱阳湖文学》、《文学月刊》、《北都文艺》、《散文世界》、《未央文学》、《青春港》、《六盘人家》、《华夏散文》、《今日五莲》、《新华副刊》、《参花》、《中国散文家》、《雨花》、《华东文学》、《陕西文学》、《大唐民间艺术》、《现代作家文学》、《连云港文学》等报刊杂志上有散文、诗歌发表,有散文被编入新加坡及国内一些文选,曾在新加坡及美国的征文比赛中获奖。著有散文集《一纸书香》,2014年由北京团结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