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和他的女人们
他喊我亲哥,我可没喊他亲弟。喊他小弟吧。
也认识三十几年了,他个子矮,一米四几;至于他的年龄,虽为邻村,实为不详。
那时旅居曲阜,我们楼上楼下地住着。有个金乡的姑娘,他的中专同学,以爱的名义寻上门来。
女孩长发秀风,漂亮得整个院子春意盎然。我也努力成全这桩送上门的美事,给女孩腾出房子,安排女孩住下来;又给小弟出主意,鼓动他上得楼去,如何如何行事。怎奈我这个小弟,羞涩地失了勇气,躲躲藏藏,不肯楼上风花雪月。
女孩寻不见小弟,问我,哥:“土豆呢?鬼影不见一个。”
我一愣,明白过来,土豆是她对小弟的昵称。
“不是躲着你。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心慌了;慌得六神无主,你给他点时间回回神。”
姑娘羞涩地一笑,似乎是认同了我的托词,也似乎是掩盖着攒了几百里激情的失落。
姑娘如花开着,小弟决绝地凉着。她眉目间的春风春水,渐起秋风。
“哥,我要回去了。”
她这样向我一遍遍重复这句话,我听出了她的落寞和失望,也是让我传达于小弟,给她,给他,一次爱的机会。
小弟茫然得不知所措,羞涩掩饰心动,少年的心,再而逃避。
姑娘在楼上寂寞了几天,终未等到小弟琴瑟和鸣;带着幽怨,自此天各一方。
小弟又成熟了几岁,男女之事懂了许多,自己开始忙着张罗婚事。为小弟操心的人不少,打动姑娘的一个都没有;缘分终被个子误,黄花落,凉了个秋。
兜兜转转,也忘了何年何月,小弟给大风电话说,过来把房子装修一下;我要结婚了,做洞房用。
大风愕然:“结婚?找到媳妇了。
“是,黄河南岸的,叫宝儿。”小弟又嘱咐说,“房子弄好了,你开车接宝儿来,过几天我与她成婚。”
大风一路绝尘,按地址,过黄河去几十里,接上宝儿,还未走出村庄,被一男子堵住归路。
大风不知所以,慌得连忙下车,刚想开口诘问缘由,未成想,男子如山倒,扑通一声跪眼前,倒把大风唬了一跳。
男子流泪,开口相求,说是车上女人是她老婆。哀求大风行行好,给孩子留下娘,必报恩德。
大风蒙了,回头看车上妖艳的女人。女人一脸不屑,风轻云淡地说,跪着的是她男人。大风问,是前夫?女人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了,回答,他们两个还没离婚。
大风这个气,不知哪来,也不知哪去,嘴里嚷着,下来,下来,这是办的啥事。
小弟的婚事如同深秋的银杏叶,又黄了。
小弟也觉得不能再拖了,揣着钱,南下云贵。还别说,小弟人小点子多,一个人在陌生的大山的深处,寻到了自己的缘分。
刚接触,女孩的妈妈狐疑不定,小弟看出了危机。与女孩家人打麻将,输,输给她们几千元。妈妈看小弟输了钱,照样脸色如春,猜想这是个有钱的主,女儿嫁了,即使不得大富大贵,也保衣食无忧。
女孩也怪不得家人,她的爸爸贩毒,被判了多年牢灾,日子实在是熬得苦。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是在河南尉氏。母女千里迢迢,投奔小弟。女孩叫兰香,乌发泼墨,眼中山水清澈见底,是个实诚的山里人。如是一生相伴,必不负小弟之才德。
小弟洞房的那夜,月亮圆满的,仿佛人间没有悲伤。
我在如水的月光里散步,听到不远处墙角下,一个女人捂不住的哭声。那是兰香的妈妈,在女儿洞房的夜里,孤独的,无助的,在他乡悲泣。
我走过去安慰她说,回屋吧,别感冒了。
她抬起埋下的头,得了亲人似的问我:“他哥。能靠得住吗?”
夜色太凉,世事太冷;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好敷衍:会好的。
兰香母亲在下个月缺时走了,她是带着悲苦,忐忑离开的。在这期间,她不停地问我,她的女儿会不会过好。
我一遍一遍回答她,苍白无力的谎言,我不想欺骗她,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每一次回答,我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特别是她们母女俩分别的那一刻,母女犹如生死别离的哭声,我们几个送行的人也被感染的泪眼婆娑。兰香拽着妈妈的胳膊不肯撒手:妈妈呀,我还没长大,你要我怎么办?
兰香妈妈用女儿赌一次命运,从她逐日憔悴的面容不难看出她内心的悔意。可是牌已出手,木已成舟;女儿已经带不回去了。
妈妈走了,兰香常常忧郁地立在门口。我猜不透她的心,在这条通往村外的路上,是归来还是离去。
蜜月期的小弟带着诡异的微笑;而兰香,没有一丝新娘涌动的春情。
后来,女孩跟着小弟辗转到沙漠小村,九里沟。女孩在技术队干活,风吹日晒不过伤了她的皮肤,小弟用行动,确确实实伤了女孩的心。
他们两个已经同居过了,在九里沟,可以还住一间房。不知为什么,小弟疏远了她,不但不睡一起,即使下了班,两个人也形同陌路。
本就年轻,处在欲望的盛年,近在咫尺,望而不及。这种伤害对兰香来说,不是肉体的,是精神的折磨。
兰香曾经把爱情寄希望于小弟,如今的小弟是她落难大海里抓不到的一块浮板,青春燃起的火苗,被小弟一个冷漠的眼神轻轻熄灭。
孤独的兰香捂着疼痛的胸口,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妈妈呀,苦死了,我该怎么做。”
工友们也常见她在沙漠里哭泣,我相信那眼泪,不是流给小弟的,小弟不配;她哭泣自己,薄命错寄。
兰香每天都能见到小弟。工地上的女人们见女孩过来了,故意坐在小弟的腿上,贱笑着,搂搂抱抱。
小弟抚摸着怀中丰满的老女人,春情荡漾。兰香忧郁的眼神无处着落,她胆小,愤怒,不知所措;善良造就软弱,不知该怎样应付这样的场景。
兰香温柔似水,换不来他回眸一笑。她清晰自己不可能被爱,也知道自己不会爱上这个瘦小猥琐的男人,可是,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有屈辱感。
小弟与女人们的欢浪声,对兰香来说,每一个音符足以杀死她一次,也足以使她醒悟一次。
随他去吧,他的肉体和灵魂,哪一样配她心疼。
她说:妈妈呀,我死不在沙漠,就让我逃出沙漠吧。
她反复计算着走出沙漠的路线,二十公里,才可以抵达通车的小镇。
虽然她知道怎么走,内心还是紧张的没有自信,一个人孤独地在陌生的沙漠里赶路,是她难以穿越的万水千山。
她无数次鼓励自己,为了却昨日的绝望与明天的不再受辱,一定要勇敢一次,哪怕走不出去,死在路半的沙漠里,也强过每天面对撕心裂肺的痛苦。
兰香走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有人说她出逃了,也有人说她偷走的。无论怎样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去得悄无声息,就像沙漠上空划过的流星,没有人为她送行;她也无需向任何人告别。
大半年的工资留给小弟领取,她用血汗钱为自己赎身,她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龌龊的地方。任何人侮辱不了她,小弟不能,那些疯女人不能。
这人间悲凉,如沙漠,无边无际;没人关心19岁的兰香,如何走出这漫漫长夜。沙漠浩瀚,没有她一席之地;人间温暖,温不热她一滴冷泪;天地辽阔,归宿何处。
后来听说她并没有走到家乡,在路半,嫁人了。也可能,这样的结局,家乡,她再也回不去了。知道她嫁了,嫁给爱情?还是嫁给生活?不得而知。
兰香走了,不知道小弟有没有悔恨过。唯见沙漠里的女人,夜夜狂欢。
工友们都说:小弟枯瘦。我说:恶灵花开了。
说这样的话并非诅咒她们,她们的男人因生计而离开沙漠。外来汉子在裙子下说出的谎言,比情话催开的花朵更加激情;沙漠里的女人陶醉这偷情的夜色,已不是秘密。
网为媒,小弟在黄土高原再觅新欢,终得琴瑟和合。
好多年未与小弟见面,之所以想起小弟,是他来短信说:“亲哥,一年四季也没挣到钱。”
“小弟啊,别说钱了,活着,已是阿弥陀佛了。”
小弟也不小了,已过不惑之年;如今小老头样儿,为生而计,依旧奔波他乡。
当我把小弟的故事写给他看时,他说:你忘了吧,亲哥,还有个云南的玲儿,在老家陪我过了两个年,那时我爸爸还活着,是他心里认定的儿媳。
如今的玲儿带着一双儿女,山沟里单身过活。还有……还有……小弟说着,如同诉说别人的故事,不悲不伤,不悔不恨。
小弟,讲了我不知道的,知道又忘却的,曾经属于过他的女人们。
此时的我,孤独地行走在,喀喇沁的茫茫雪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