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就是好天气
第一次深刻接触“侵略、屠杀、慰安妇”的历史是在小学,属于集体的爱国教育,所有的小朋友在电影院观看了一次影片,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哭一直哭,许多小女孩都闭着眼睛不敢看。
后来变得很害怕,所有跟日军有关的影片、图片都不敢看,纪念日的爱国活动不参加,南京成了我至今都最不愿意去的城市。直到2015年复习考研政治,赶上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铺天盖地的历史新闻成了我的考题,坐在考研教室里眼泪哗啦啦地流,一段时间都不好过。
一起复习的同学安慰我说,不要看那些不好的新闻了,都过去了,现在国家比从前强大,不会再有妇女儿童被日本人抓走,也不会再有集中营了。
我问她,那些曾经受到伤害的人呢,满身病痛,治不好的妇科病,坏死的器官,还有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记忆,我不知道她们要多坚强才能好好生活。
不知道该怎么写现在的心情,对于屠杀和慰安妇总是很难开口。看见二十万变成三十二,三十二变成二十二,二十二也随时减小的时候,有种难以言喻的疼痛。也是去年十二月的深夜,在网上看见记者采访中小学生及家长对于慰安妇的视频,里面的孩子说,虽然慰安妇很可怜,可是并不光彩,还是别加大对这方面的教育了。也有家长说,让孩子多了解慰安妇的历史,对于孩子成长的影响是负面的,所以自己不会给孩子补这一课。甚至还有孩子对着镜头说:“觉得她们好恶心。”
我问家里的小朋友们了不了解,他们抬头说知道有慰安妇的存在。再仔细问下去,他们就都摇摇头了。心是在那一刻突然被击中的,从小到大父母对我的保护也是尽量地不让我接收太沉重的信息,所以我也本能地逃避,因为知道自己承受不了那些,我不想让自己哭。我觉得人应该是要活在当下的。
可是啊,如果一代代人都逃避下去,距离过去历史的时间越来越远,当很久很久的以后,孩子们在课堂上学习到这一课的时候,他们能看见的就只有黑白的照片、黑色的铅字。参与过历史的那群人都已经离开人世,没有历史的证人可以再站出来,孩子们的感受会变淡吗,他们会不会觉得历史不过是历史,只是一堆没有色彩的符号。或者是当他们抱着课本去问老师问题的时候,老师能给出真实的答案吗,如果那个老师在小时候也选择了逃避的话。
可那段历史却是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痛苦,改变了这个国家,也改变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和人生。对于几乎全部的中国人来说,日军侵华这几个字本身就敏感,伴随着每一代国人的成长。大部分人都了解有这样的历史事实存在,但也就只是了解为止了。
真的需要有人站出来,去做一些事。
郭导作为年轻一代,五年前就拍摄了《三十二》,讲述了一九四四年被抓为慰安妇的韦绍兰老人的故事。老人逃出慰安所之后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怀孕了,生下了“鬼子的儿子”,从此以后母子两个全部的人生都和鬼子挂上了钩。
“你问怕不怕,当然怕,看见那把刺刀就慌死了……鬼子进房间的时候我不敢看的,用手把眼睛蒙起来……”
“不说了,不说了,一想起来眼泪就流……”
“我丈夫很好,可惜命短,留我一个老孤独还活着……”
画面里老人说出这些话,没有任何煽情的背景音乐,却一字一句都落在人心上。你知道什么东西最打动人吗,就是真实,不需要任何修饰的真实。
有时候在想什么样的关心才是合适的,如果有一天老去的是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平静地了却余生。可社会上的人不停找我采访拍摄,让我把曾经的苦难都说出来,记录下来,那么那些我用了一生才稍微抚平一点点的褶皱又会卷土重来,一次次成为夜晚的梦靥。我会不会觉得人生太过痛苦到难以承受,晚年越发凄凉,老去的眼泪都变得冷冰冰。
如果是我,我应该会的。甚至会抗拒,因为不想承受异样的目光。
山西民办教师张双兵从1982年开始关注慰安妇问题,他花了34年时间,探访了129位幸存的“慰安妇”,并且带领其中16位老人,6次赴日本打官司,是中国慰安妇民间调查第一人。中间遇到各种各样的凌辱与困难,日本政府以个人不能起诉国家为由驳回上诉,打官司的老人在这期间一个个相继离世。张双兵在一位老人的葬礼上悔恨,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她们走上这条路,白白曝光了她们的身份,让整个村、乃至全国的人都知道了她们是慰安妇。
这是她们的晚年,被指指点点了一辈子的人生,伤疤再次暴露在人前,可是离开了这个看起来很糟糕的世界时,都没能等来一句真诚的道歉。
有什么用呢,我也想过,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当时残暴的日军很大一部分都老去、死去了,上升到两个国家之间的诉讼,敏感事件的重提,那个国家的领导阶层尚且不承认史实,我们想要等到整个国家层面的道歉和承担,更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可不能因为望不到结果就连一开始的努力都不做,于我们而言的一段历史,一段时间,对真切活在那段岁月里的人来说,却是痛苦挣扎的一辈子。如果不够坚强,那么当时就含恨死去了,努力生活到现在的老人,都有一颗坚韧的、热爱生活的心。只要她们还活着,那段历史就还鲜活着,曾经造成的伤害也还时刻存在的,泱泱大国,要为每一个善良的国民正名。
但愿,但愿这世界美好得如人所愿。
但愿,但愿所有的疼痛都有处安放,有药可解。
但愿,但愿在不论多久的以后,我们的孩子在学习到“慰安妇”或是“屠杀”的时候,眼里不是冷冰冰的恐惧,而是善良的、充满温度的关怀与疼惜。
历史当然不能被忘却,那是对逝去人们的遗忘,是对耻辱、伤痛的不言不语。我们记住历史不是为了活在仇恨里,没有人愿意用一生去记住仇恨,让自己过得冷血。只是在花花绿绿的现代社会,我们需要知道还有这些老人的存在,尽自己的一点力量去帮助她们,多感受世间的温情,就像韦绍兰老人说:“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都要留着这条命来看。”
她们依旧认为这世界,真好。
纪录电影《三十二》拍摄结束后,从三十二变为仅剩二十三为老人在世。
五年后的电影《二十二》,由二十二变为了九位,直到2017年8月12日,位于海南陵水黎族自治县的日军“慰安妇”制度受害幸存老人黄有良在家中离世,她是海南最后一位诉讼日本政府“慰安妇”的受害者,享年90岁。
老人曾经说:“闭眼前想讨回公道……”
九变成了八。
我不敢想下一个五年,甚至是下一个三年、一年……
看@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微博说:
“下雨天就是好天气……在今天我们看来也许很奇怪,但在当时却意义重大,因为那时常有日本的轰炸机在南京上空投放炸弹,人们防不胜防,而下雨天由于天气的原因,轰炸机无法进行轰炸,这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简直就是从死神的手里躲过了一死,所以雨天成了他们存活的一种希望。”
下雨天就是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