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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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真是奇妙。白露时的早晨,泡桐毛茸茸的宽大叶片上,覆着一层洇洇的湿气,与其说是浅露,倒不如说是一层薄雾。时令刚过寒露,野外已是晨雾缥缈,路边的苍耳上,及远一点的高粱上,缠绕着的喇叭花虽仍鲜艳,却也显出疲态,仿若中年美妇,怎么也掩盖不了鱼尾纹。趟一脚露水,湿冷感渗进筋骨,一方大地下面浑似埋入了冰。薤露凝寒,桐叶泛黄,毕竟深秋了。
风也清冽,拽起泡桐叶子荡秋千,叶子无奈地脱离枝头,不情不愿,一荡一叹。恰若古装舞台上的长袖飘飘,左一袖断了今生,右一袖失了流年。任谁都不情愿,陨在金贵的秋黄里。
秋黄时节见到了堂哥。
他驾驶一辆蓝色的三码车,车厢里装了几根木材,上面伸着没砍掉的细枝,新鲜的锯口淌着稀薄的树液。他说,大树很少了,木头疙瘩快找不到了,转了两个村,才收了三根榆木棍子,上面只有几个小包。他说的小包就是树瘤,现下对于这种瘿木,他有着近似病态的渴求,语气中是一番无奈,透着些许焦躁。
堂哥早年是个木匠。认识到他真的是木匠,见识到他的木工技术,是在我家翻修房屋,邀他做了门窗家具的时候。房屋落成,白灰批了墙,他便到了,搬来他的工具,电锯,开口锯,凿子,斧子,刨子,墨斗,还有一个工具包。他用小盒尺量了窗口的尺寸,翻腾、查看了备料,略一沉吟,把半截铅笔摁在了耳朵上,显是胸有成竹。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尤其是耳朵上搭着铅笔这个形象,颇像一位资深的木匠师傅。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也属我少时的玩伴,因而清楚他的脾性,急躁而任性。木匠既被称作匠人,世人自然推崇“慢工出细活”。而关于木匠的择徒要求,神奇的榫卯技术,甚至木匠可以转换家中的风水之类的种种传说,似乎都在反证着他作为木匠的不合理性。
我这样说,有事实为据,且那件事之后,他在话头上收敛了不少。
没有繁多作业的孩童,每天的阳光都灿烂,心里装满了无限憧憬。有时翻了脸,一会儿又悄悄拉拉手,觉得两人更亲密了。后来就商量着住在一起吧,很快便住在伙伴的一座新盖好的房子里,无窗无门也不害怕,全仗着几个小金刚的冲天阳气。同住同玩同放羊,后来就来到了那个地方。
羊群在初秋的沟渠里流水似的散开,一边快速寻找中意的青草,两眼放光大口啃食,以熟悉的味道满足饥渴的肠胃,一边呢喃咕哝着,时时对不同的口感给出中肯的评价。
羊群边吃草边向前方移走,不久到了一片坑地,那是放牧牛羊的场所。北面一家砖厂从南边引来一排高压线杆,其中有一根竖在坑沿上,常有麻雀或燕子落在三根电线上叽喳鸣叫。据说水泥线杆的顶端住着一窝老鸹。祸事就发生在这根线杆上。
当时的电力太过薄弱,常是三五天没有电,送电时也无通知,实在是来无影去无踪。经不住老鸹的诱惑,执拗的堂哥认定自己无往不胜,于是他猿臂轻舒,八步赶蟾,光滑顺溜的水泥线杆在他竟如履平地,兔起鹘落间,只见他已然端坐在架线的横梁上,头顶一根高压线,前胸后背各贴一根高压线。彼时,天空辽阔,高粱正红。堂哥意气风发,微微俯视了一眼渺渺大地,对于没有发现老鸹在窝这件事深感不满,学着刘兰芳的评书语调,高声来了句“气煞洒家也!”不巧,此时送来了电,堂哥此语未毕,已仰躺在背后的电线上,滋!滋!滋!滋!大股的铝线熔断了,堂哥软软地掉了下来。
他真是八字够硬命够大。麻雀燕子们为什么可以在通电的火线上安之若素甚或彼此调情?是它们只是站在一根电线上,没有形成回路。这个道理直到我上了初中,学习了物理电学部分后才弄明白的。若堂哥站在地上,决无生还的可能,他的七魂六魄早不知飘到哪方天地了,他也就不可能给我的新家做家具了。出院后,他表面看起来文雅多了,但我知道,他只是隐藏起来了,如若还似以往般的顽劣,对几近惊吓至死的父母实在说不过去。
此刻,堂哥单眼吊线,只用如电的目光就顺直了一根窗户的纵木,精准地组装了一扇窗户的框架,合榫合卯,结结实实。
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学木工的?”
“你上学走了,我就去了。”
说着话,也没停下手中的刨子,他爬在条凳上,咝啦咝啦,刨花打着卷儿落在他的脸前。一会儿他语气平缓地说:“我如果想考学,没你的份。”
这或许真的。回到学校后,他留级到了我的年级,数学成绩却犹如神助,故而我每听到他这样说,总是认可地回答:确实不错。然而我并不认同我俩一定会互换角色,由他上学而由我来学木工,我大多可能不做木匠,我感兴趣的事很多。
“可不,你感兴趣的事可能就是多。”说罢,他瞪眼笑了笑,戏谑地看着我。
没多久,他就结婚了。
许多令人信服的命数理论与人们朝夕相处,仿佛看到了落叶就想到了秋凉,如若不孝必遭祸殃。堂哥在秋后的一个好日子里,举办了婚礼。头天晚上,家门前还放映了电影。热闹过后,他就明白居家过日子的真正内容。婚前的生活行的是父母的运,婚后就只能行自己的运了,这是父老们口口相传的不二真理。堂哥婚前经过了大风大浪,婚后虽没有太大的波澜,却也一波三折,曲折丰富,人生堪比一部史诗,足可让大唐的诗圣吟成长篇。
一波三折的是他的夫妻关系。本村的堂嫂娥娥婷婷,体格上绝对劣势,两人每有矛盾总是神速回了娘家,且不请不归。堂哥又拉不下面子,数次腆着脸去赔小心说好话,这让他心里很是窝火。终于逮着了机会,夜里电影散场后,从暗处埋伏的堂哥一把抓住了她,扛在肩头跑回了家。堂嫂娘家一帮人闻讯赶来,誓要打残那条犟驴。堂哥无奈上了房顶,连声答应一切要求,可就是不肯当众道歉。无他,堂哥向来如此。眼看僵持不下,堂嫂在屋里喊到:“你这个憨头郎,俺家的粪堆你啥时候拉出去?!”堂哥如遇大赦,急急地赶忙保证:“早起!明天早起五点钟,我套车拉走!”我本家的人和堂嫂家的人一起轰然大笑。
后来听说,堂哥外出务工了,丢下全套的木匠工具,把它们封印在箱子里又踏上一只脚。他怀揣发家致富的梦想,背起蛇皮袋,唱着改革春风吹满地,开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做了第二代打工人。搬大砖,睡板棚,渴饮雪,饥吞毡。异乡圆月下,他走出棚外,何以解忧唯有喝酒。麦收秋种时,回家是急切的梦。大潮澎湃,他只得随波逐流。
堂哥回来说,打工的人太多了,车站的铁栏杆都挤弯了。他说得很形象,我在报纸上见过一副漫画,画面相仿,题目似是“历史的错误”。日益拥挤的人群,无论是谁都感同身受。对于传统观念的传承,堂哥的说法像他的木工活一样合卯合眼:后继无人还过个什么劲儿?由是,他被计生工作站罚了又罚后,终于有一个儿子在两代人的祈盼中唱着高音宣告降临。
他现在早已结束打工生涯。
女儿远嫁他乡,老伴去世经年,儿子外地工作。看似悠闲的堂哥,却有一桩心事时时萦绕在心头,每想起来,和泪水一同到来的,是小锯在撕裂心口。这是一曲难以割舍的血缘悲歌,我知道,他又在想他的二女儿了。当时求子心切,在二女儿出生的当天就送了人,如今人海茫茫,音讯皆无。空荡荡的他现在见谁跟谁说,二女儿在家,该多好。一个人的家,还如何叫家啊。
大屏幕的电视通宵不闭,频道的切换已经厌倦。百无聊赖中,他忽地看到电视里一位清瘦的老人,神气活现地摆弄着一堆木头条子,说是根雕艺术。他马上神清气爽,打了一个激灵,年轻的魂儿再次落在了身上,于是重新开封了木匠工具箱,看着箱子里落寞许久的老伙计,他的手不由抖动起来。他或许是这样想的,根雕我不懂,寻找树瘤做个小物件还是拿手的,那东西的花纹实在炫酷,坚硬如铁又何妨,自己当年可曾是驰名的木匠!可给人的感觉是,他又任性起来了。
他最终没有寻到心心念念的瘿木,也就没能实现他最后的抱负。堂哥去世后,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子,把家门的钥匙留给我一把,让我回家时顺便照看一下。这使我得以重温旧事,重拾往昔的岁月。令我顿足无语的是,夏季狂风,他院中的一棵老槐树,枝叶扫落屋顶好多瓦片,家人决定刨除它。谁知最后发现,槐树的盘根上结着一个硕大的瘿瘤!
堂哥的愿望原来就在自己的身边,而他始终不自知。我好似悟到什么,然却什么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