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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酿

2017-09-27  本文已影响391人  西湘

——题记:大理太小,小到再多的偶遇也不能作为缘份的凭证。

唐霜来大理七年了。现在每认识一个新人,听到她的“年资”都要拱手叫一声“老前辈”。跟她同一批来大理的那些人都已经成为新人们眼中的“大神”,他们大多都发了财,要么开着客栈,要么在“山水间”买了房,并且正在变得越来越有钱。像她这样懒散的没有发财的“七龄老油条”也不少,不过大家都自觉地沉了下去,对这小镇已不再有好奇心,亦不希望别人对自己产生好奇心,都不怎么冒头。所以,她在大理时间越长,反而朋友越少。

要说这七年来大理最大的变化是什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它变得越来越吵了。整个的大理镇像一块面团,每一个细胞都在发酵、膨胀,不管有钱没钱的,不管本地的还是外地的,每一个人都出一份力,把这小镇每一个角落都给揉遍了,揉通了,所有能做的生意都有人在做,所有能租的房子都租了出去,不留一个死角。用“日新月异”来形容这个小镇可以说是毫不为过的。

如此一来,要想在大理镇找到一年半载内不用被建房装修吵到的房子,已经成为一门学问了,准确地说,是一门玄学。因为四邻左右现在不建房不装修,不代表一个月后不建房不装修,也不代表三个月以后不建房不装修。大理的外来人口流动速度太快了,房子的转手率也太快了。房子每转一道手就要重新装修一次,所以,不管你住在哪里都像身处一堆炸弹周围,谁也不知道哪个雷哪天会炸。

唐霜现在住的是一家本地人建的民居,她的一个朋友以前在这儿住,她过来玩的时候一眼相中了这一片的宁静。这儿靠近六十医院,已经是古城边缘,难得的是这两条巷子的房子都已经翻新过了,可以预见的是一段时间内这附近不会有谁家翻盖新房,她当时就跟房东打了招呼,等了两个月这边有空房子了马上搬了过来。

这个院子是典型的白族民居“二层半”。大理的民房限高三层,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一般两层就够用了,三楼一般建成阁楼带大平台。她就住在三楼的阁楼,她喜欢那个朝西的窗户,一抬眼就是苍山。

刚住过来的时候,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那种感觉大概只有大城市被车流和装修声所苦的朋友们才能体会了。多么难得,大理这样屁大的边远小镇,竟然也有可与一线城市相通的生活痛感。

不过这宁静在五个月后就被打破了,她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这个院子转租给了一帮山东人,按惯例,新的承租人开始重新装修。好在只是装修而已,这个院子也不大,估摸着也就六七间房,撑死装上三个月就够了,要是改建的话她就只能考虑马上搬走了。

她苦苦地忍了两个多月,后院的装修终于宣告完工,他们搞了一个热热闹闹的乔迁PARTY,她都忍了。那天晚上他们喝酒、唱歌、打台球,一直玩到凌晨两点,她冷冷地在帘子后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恶狠狠地想,让你们浪过今晚!

她低估了他们的活力,这种PARTY并不限于一时,而是常常举行,至少一个礼拜会有一次。这个频率让人有点蛋疼,要是他们天天这么闹,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上门去讨伐,一个星期闹上一回,按说不算特别过份,可是每一回他们都要玩到两三点,这意味着她每个礼拜都要赔上一个好觉。建房装修尚有完工的一日,这样的PARTY可不知何时终止。

她终究还是上门去了,是在白天。她按了门铃以后,一个打扮十分出挑的黄头发姑娘给她开的门。姑娘肤色偏黑,一头黄毛炸开,抹着姨妈色的唇膏,穿着一身黑色露脐短裙,外面套了件黄色的绸子开衫,不知是睡衣还是裕袍。整体配色让这个人看起来有点脏兮兮的,好在姑娘年轻,自有一种活泼亮丽。唐霜想,要是自己来穿这一身的话估计会丑到直接撞镜自杀。

因为是第一次交涉,唐霜十分客气,先表示“打扰”了,然后“请”她们尽量不要玩得太晚,也不要弄得太大声,最后还“谢谢”。黄毛丫头见她斯斯文文的,也很给面子地象征性地表示了歉意,说以后不会了,还叫她有空过来一起玩。

跟黄毛丫头交涉完的第三天,后院的聚会照样锣鼓喧天地举行了,并且嗨过了零点还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唐霜怒气冲冲地到后院去按门铃,一个大胡子过来开了门,以为她是过来玩的,忙往里边让,她杀气腾腾地跟着他往里走了。正想开口说话,他已经殷勤地给她倒上了满满一杯酒,她心一动,酒味甘醇,色泽绯红,职业病犯了,当下接过来一饮而尽,咂了一下嘴,问“是喜洲四方街那家的桃花酿吗?”大胡子向她竖了个大拇指。大理不少酒坊都出桃花酿,她的网店里也在卖桃花酿,公认的是喜洲那一家味道最好,但是她没有从那里拿货,因为太贵了。

黄毛丫头也在,正跟一个男的划拳,两只小细腿盘在椅子上。瘦人就是好,唐霜想,那椅子要给她来坐,放下屁股就不错了,怎么还可能放下两只腿。大胡子似乎成心想让她试一下,已经殷勤地给她拉开了一把椅子,她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收起笑容,冷冷地说明了来意。大胡子连忙道了歉,表示马上就散了。她连“再见”也不说,转身便走了,大胡子赶着送她出来,又帮她开门,她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便回头对他说“酒不错,谢谢”。

不一会儿,后院果然散了,大胡子真是言出必行。看看表,已经一点多了,这个夜晚还是被他们给毁了。不过那一杯桃花酿让她睡了一夜好觉,算是也得了一点补偿。

后院消停了两个礼拜,聚会依然照办,但是不会再超过十二点,也不会一直保持高音量了,唐霜暗赞大胡子够爷们。但是!凡事就怕个但是——他们养狗了,而且是一条哈士奇一条萨摩耶。这帮人真TM讨厌!唐霜看到那两条小狗崽子顿时心如死灰,打开电脑登上很久没看的豆瓣小组看起租房信息来。毕竟,谁能跟雪橇三傻斗呢?报警也不管用啊。

在豆瓣上翻了两个小时,抄下三条信息,电话约了隔天去看。前两家都不合适,第三家是普贤寺旁边的一套三室一厅合租房,看照片房间倒是挺大。放租的人是个男的,一口京片子,声音蛮好听。他在电话里先声明了另外两间住的都是男的,问她是否介意。她犹豫了一会儿,心想去看看再说吧,反正离得也不远。

她按照对方微信上发给她的定位走到了巷子口,正想问门牌号,电话响了,她刚想接起对方又挂掉了,一个人在二楼挥手叫她,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一脸的大胡子,从窗户垂下来,像一盆茂盛的黑色吊兰。

大胡子从楼上下来,笑着说“你好”,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笑。他领她上楼去,一面走一面还在笑,说“也是有缘哈,我叫赵斐。”她没有礼尚往来自曝姓名,而是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他的微信名写的就是赵斐,应该是真名了。在大理,一般都用艺名或网名行走江湖,连微信都用真名的人可不多。

那间房子南北通透,床很大,实木的,浴室也很大,还有个浴缸。她最爱那个整面墙的大衣柜。只可惜要合租的人是这个讨厌的大胡子。

她对他们那一帮人已经没有半点好感,毕竟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清静地被他们给破坏掉了。她原以为大胡子是住在那个后院的,他说那是他们朋友租的院子,他只是偶尔过去玩而已。虽然他不住在那儿,但是罪过也是有他一份的,谁叫他跟那帮人是一伙的呢。

他似乎看出她的矛盾心情,热情地问她觉得这房间怎么样,嘴角却又带着点儿坏笑。

她忍痛说:“房间还不够大,我是开网店的,有时候要囤点货和包装材料之类的东西放家里,会比较占地方。”

“没关系,你再找找看。”他和颜悦色地说。

其实他也不是太讨厌,她心想,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她只得对他道了谢,礼貌地告了辞。

她有一个网店,从一个宾川的朋友那里拿一些本地山货来卖,蜂蜜、桃胶、松花粉、灵芝那些东西,也卖一些本地人做的玫瑰酱、桃花酿之类的特产,闲暇之余也经常会跟着朋友上山下河四处开发新的货源。

找房子的事情不急在一时,她先跟着朋友去了一趟独龙江。

翻山和徒步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太寻常不过了,在长居大理之前,她已经爬过哈巴雪山、牛背山,还曾经穿越过罗布泊。混大理的人,多少都有点儿户外经验。

三月的独龙江是绯色的,沿路山坡上很多桃花正开得热闹,背后衬着云雾之中高黎贡山的雪岭,深山之中的春景寂寞而冷艳。路越走越险,峡谷之中的独龙江绿到令人心悸,又极清澈,翠绿的水流里嵌着花褐色的石头,水波在石头间冲撞,偶尔翻出一些蕾丝似的白边,一条江像是颜料涂抹的静态油画,又像是一块呼吸着的碧绿翡翠。

晚上住在巴坡新寨,独龙江绕村而过,将在四十公里外汇入缅甸的伊洛瓦底江。夜里下起了雨,雨声江声汇成一道,她却睡得很香。

早晨起来眼里的世界更加似画,山上撒满写意的雨云,慵懒散淡的白,与坚翠挺拔的绿,江水冲积出来的雨雾,美得如同幻景。

她拍了很多照片,精挑细选地配好文案发到朋友圈,赵斐总是第一个点赞,还私聊问她在哪里。她心情不错,答曰在独龙江采花。他说:女侠好身手,一看就是经常采的,帮我带点回来做桃花酿。她说:你一个大男人喝什么桃花酿。他说:酿给你喝嘛,我看你那天一口就闷了一大杯,一定是很爱喝。她突然脸红了,忙把手机挪开,生怕他在手机那端看见似的。

她后来另租了靠近银苍路的一处民居,还是住在三楼,房间窗户向西,她喜欢一睁眼就看到苍山。大理变得太快了,可是,不管它变得有多快,苍山总是万年不变的,每天早上醒来看到那山还在,心里总能踏实几分。

搬东西的那一天她一直忙到太阳下山,安置好所有行李以后匆忙换了一身衣服赶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带了一些她从独龙江找到的野生石斛。

这院房子也是本地人建的,房东自住一幢,从前院的大门进,租客们住着另一幢,从后门出入。她从三楼下来,在关楼下的铁门之前很仔细地摸了摸口袋,确认自己带了钥匙,这才轻轻把门碰上。

一个男人正背对她在巷子里抽烟,宽厚的脊背,毛发茂盛而卷曲,头顶用一个倒梳把所有头发别到脑后。他闻声转过头来,只见一张大脸上乱草丛生,见缝插针地安下了眼睛鼻子嘴。

“我去!”她惨叫一声。

赵斐举手至额笑着致意:“嗨,你好你好,真是有缘。”

“怎么又是你?”她无可奈何地问。

“这是我跟朋友一起开的小酒馆,也做简餐,有空来坐。”他不计较她的无礼,一脸无辜地笑着,客气地向她发出邀请。

她随意地“嗯”了两声,走出巷子拐到叶榆路上去看了下那小酒馆的正脸,叫“露宿人间酒馆”,水泥灰的墙面加黑色钢架,美式工业风。门口一个小黑板上写着“你以为的漫长人生,于这世界不过是雨露一瞬而已,且尽杯中物,莫思无穷事。”半文半白,浓浓的大理装逼范儿。其实这个店她以前也经常路过的,只是从来不曾留意。

“露宿人间”白天经营简餐,晚上便会变身小酒馆,有歌手弹唱,生意还不错,尤其是晚上的时候。唐霜几次在晚上回家的时候都看到座无虚席。有天她路过的时候看到赵斐抱着吉它在小舞台上唱《一万次悲伤》,她特意放慢了脚步听了几耳朵,他的声音还怪好听的,唱起歌来情深款款,就是跟那张大胡子的脸有点不搭。

她刚回房间躺下,他的微信追过来“怎么不进来坐会儿?”原来他也看见她了。她马上找借口说“今天跟朋友去爬山累了,想早点睡,改天吧”。他说“可别是被我的歌声吓着了哈哈,请的歌手今天临时有事没来,我就不要脸地自己上去献丑了。”“哪里,唱的蛮好的。”她十分客气地说。“是吗?那你开窗,我再给你唱一首。”她一惊,从床上翻身跳起,掀开窗帘,他果然站在对面楼顶上,手里有烟头闪烁。两楼相距很近,但是他朝她挥挥手,发信息说“我喝的有点多,上来透透气,你睡吧,晚安。”她回了句“晚安”。说完了他却还站在楼顶上不动,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窗帘放下了,过了几分钟忍不住偷偷掀起一角来看,他还站在那儿,她的心“砰砰”直跳,很想对他说点什么,犹豫再三还是把帘子放下了,并且把灯关了,又过了一会儿再看,他已经下楼去了。

爬山是真的,想早点睡却是假的。她躺在床上把他的朋友圈翻了个遍,从评论里发现了两个共同好友,一个是她的前前任房东,另一个女的是谁她想不起来了。她顺藤摸瓜去把那女的朋友圈翻了个遍,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的留言,从他们的对话来看,他是单身。因为那女的有两次提到让他不要整天打游戏,赶紧找个女朋友。

当她真的进酒馆去坐时是一个白天,那天她睡到中午才起来,外面下着雨,她就想叫外卖算了,在美团外卖上搜了下看到离她最近的一家店就是“露宿人间”了,反正也就几步路,不如自己下去吃。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定,马上有人将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拍在她面前,本子封面写着“菜单”二字。她一面拿起菜单一面抬头看扔菜单过来的人,发现正是那个黄毛丫头,顿时暗叫糟糕。赵斐虽然跟她已经一笑泯恩仇,他那帮朋友可是个个在她黑名单上,估计他们对她也没什么好印象,因为自从她决定搬走以后就再也没给过他们好脸,路上碰到总是横眉冷对。

她假装埋头看菜单,心里却在想着这顿饭还要不要吃,要不要找个借口走人算了。黄毛丫头也不催她,懒洋洋地靠在吧台上玩着手机。

“嗨,你来了。”赵斐及时地出现了,并且喜滋滋地跑到她对面坐下,“青果,去泡一壶花茶来。”

那个叫“青果”的黄毛丫头踢踢踏踏地走了。唐霜终于松了口气,心想有赵斐在,总不至于被毒死了。不过,她只要了一份干巴菌炒饭,赵斐一直坐在那儿陪着她吃完。

青果在店里跑上跑下,好像什么都干,时而坐在电脑前接外卖订单,时而跑去厨房忙活一阵,也负责收钱,有客人还管她叫老板娘。

唐霜忍不住问赵斐,青果是不是他的合伙人。赵斐大声地说“她是我们的义务管家婆。”青果听到了,冲他们翻了一个大白眼。后来她才知道青果确实是他们店里的义工,赵斐的合伙人是一个成都人,他们在成都还有一家店,两个人各守一方。

炒饭好不容易吃完,说实话,味道还不错,但是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去了,青果那刀子般的眼神让她有点消化不良,尤其是赵斐还不肯收她钱。

她不去,赵斐却常在微信上约她,大多是在夜半时分。“露宿人间”晚上十二点结束营业,他们就一起漫游街头,有时候也跑到别的小酒馆去混。因为来大理太久了,所以不再会去逛街,反而是他这样才来大理两年的“新人”带着她四处去逛,她这才知道大理现在又有了哪些变化。

孤男寡女深夜漫步街头,从诗词歌赋变到人生哲学,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古早的事了。她在大学时代跟初恋男友就经常这么干。听到她这么说,他把摩托车油门一拧,干脆把车子骑到大理大学去了。大理实在太小了,扔有一辆摩托车的人基本上可以在五分钟内瞬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月亮像一颗圆圆的冰糖嵌在深蓝的天幕中,还长了一圈毛边儿,好像甜得马上要化开了。

他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俯瞰夜灯环绕出来的洱海的简影。他从边上揪下一根车轴草,快速地编成了一个戒指,她拿在手里玩了玩,觉得这玩意比大学时代初恋还要更古早。

那天晚上她去了赵斐的住处,普贤寺旁边的那个小院子。她当初看的那个大房间已经租出去了,他们蹑手蹑脚地钻进赵斐的房间。这个房间也有一个木床和整面墙的衣柜,不过都比另一间要小一个码,但是赵斐说够用了,有床就行了,她的脸一红。她有点沮丧,马上就三十的人了,却还是会经常脸红,赶紧借故钻进洗手间去洗漱,但是他也跟了进来,将她拦腰抱起扔到床上。

他的大手在她身上摸索着,急切地寻找着突破口,她手忙脚乱地捂着裙子拉链,低声说“嗳,你能不能斯文点儿?”他已经找到了拉链头,果断地说“不能!”“哗”地一下将她打开。

算起来她已经空窗四年了,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她好像没有过那种电光火石的心动瞬间,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吧——哎,不接吻的吗?已被剥净的她突然想到。

他把她放在床上摆平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像一条鱼,静静地躺在砧板上,小巧的腮紧张地一掀一掀,等待着他将她剖开。

她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感觉到唇上被啄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被啄了一下,然后,他整个地覆盖了她。她像一桶静止已久的复杂颜料,被他搅成一幅五彩斑斓的星空——梵高的星空。虽然他的动作很温柔,她却感觉到汁液要将她的皮肤爆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奋力结实,他们的相接处正在迸发出骇人的光和热浪。

待到热浪熄灭,他已疲倦,自然而然地摸摸她的后脑勺说“我打呼噜啊,忍着点儿”,她忍不住“噗哧”一笑,顽皮地用手指头去轻挖他的肚脐,他把她的手捉住,凑到嘴边亲了亲,然后将之按在胸前,伸长胳膊将她环抱着,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并没有打呼噜。

他的一只胳膊从她颈下穿过,与另一只胳膊在她背上的肩胛骨处会合,将她轻轻地围起来。她最近终于瘦了点儿,突起的肩胛骨像一只瓷碗碎开的两片,被他覆在掌心里,像一把剑套在剑鞘里,说不出的妥贴。

她整个人缩在他胸前,腿也蜷着,两只手臂收起来叠在他胸口,像一只四肢着地的小兔。他的身体辽阔似大地,尽可以供她栖息。那一刻,她觉得他们不是一对刚刚欢好过的情人,而是一体共生的亲人,她像是栖在洱海边的一块小鱼塘,是他分割出来的一部分。

她不再去“露宿人间”吃饭,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有特别特别闲的时候才会去坐一会儿。赵斐也不再叫她,他好像总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一个雨天,气温骤降,“露宿人间”没什么客人,她懒得出门找食,就在“露宿人间”吃了。赵斐用一个很精巧的玻璃瓶给她装了一瓶桃花酿,让她慢慢喝着,自己坐在对面玩游戏。

粉色的花瓣飘在玻璃瓶里,酒色像胭脂一样喜气,喝下去整个人甜甜暖暖的,她隔着曼妙的瓶子看着他的脸,仿佛心头也有粉色花瓣在荡漾。

赵斐的手机响,有人发过来视频邀请,他接起来,对着手机开始聊天。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女人问他在干嘛,他说刚吃完饭,女的说她脖子上长了一个小疙瘩,让赵斐给她看看,然后一个劲地问他看见没看见没,赵斐说看见了,应该就是火气大长了个痘痘,没事的。

唐霜越听越奇怪,心渐渐缩成了一团。

那女的娇嗔地说“肯定是想你想的,你想我了吗?”赵斐沉着地答“想了”。

唐霜的胸口“咔嚓”一声微妙的脆响,整个人僵在当场无法动弹。

她飞快地转动脑筋,想要弄清楚眼前发生的是什么。毫无疑问,手机那边的是赵斐的女人,老婆或者女朋友,或者情人。可是,那她又算什么?从他们认识到现在,她从没想过“主权”方面会出现问题。她一直默认他是单身,他的朋友圈从来没有过另一个女人的痕迹,可是这并不足以为凭,他们在一起以后他也从来没有发过跟她有关的内容。所以,她应该是被“三”了。她应该夺过他的手机一把摔在地上吗?可是,他那么堂而皇之的,她竟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那女的又絮絮叨叨说了这两天出差的一些遭遇,赵斐一板一眼地认真答应着,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等他把手机放下的时候唐霜已经将壶里的酒快喝完了,25度的桃花酿。她心里慌得厉害,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赵斐也不阻止她,而是自顾自地接着玩手机。

雨不停地下着,冷风阵阵,青果拿了一件赵斐的外套过来扔给他,他乖乖地披在身上,接着玩手机,时不时跟青果说两句话。

从他的电话响起,唐霜便成了个透明人。

她一边喝着酒,一边猛翻着她跟赵斐的聊天记录,从她找房子加他的微信时开始翻,一直翻到今天,她发现他们不过只是闲聊而已,他从来没跟她表白过。她把眼睛眯起来,用一只手按住酒精刺激下强烈跳动的太阳穴,用力地搜刮着他们之间的来龙去脉,虽然已经醉眼朦胧,却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确实,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甚至也没有说过他喜欢她,大意了!

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夜作伴而已,简直是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她还未满三十,却已经觉得这世道变的有点匪夷所思,在以前,如果一男一女纯精神交往,没有肉体关系,方可叫清白,如今全倒过来了。她突然“呵呵呵”地笑出声来,把青果吓了一跳,瞪大眼看着她。赵斐却不为所动。

“哎,有点冷,我走了。”她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站了起来,喝下去的酒在她脑子里“咣”地晃了一下。她站定了,等那波澜停下。杯里还剩最后一点酒,她高举了起来一仰而尽,然后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向门口。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留她,也没有送她。

晚上又下起了更大的雨,又更冷了一些,她连澡都没洗就直接睡了,也没有换床厚被子,睡得特别香。酒精麻痹了她,直到第二天起来才觉得痛苦。其实凌晨时分她就醒来了,全身每个骨节都在痛,但是这种痛就像是夜里的雨一样,反而有利于睡眠,所以她又蘸着那点痛睡了过去。但是,终究是要醒来的。

上午十点多,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仔细研究着身体各处传达给脑子里的痛,其中以胸口的痛感最为强烈,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自从四年前跟前男友“孙子”分手以后。前男友姓孙,因为劈腿被她扫地出门,后来她一直管他叫“孙子”。那渣男在一起时花了她不少钱,竟然还敢劈腿,也是渣得可以了。

赵斐算渣男吗?她一边烧得大汗淋漓一边苦苦思索着。他从来没有为他们的关系明确地做过什么定义,也不曾有过什么承诺,所以,应该算不上渣吧。她知道大理有很多这样的男女,她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只是从来没想过那会是她和赵斐。

现在知道是不是太晚了?她口干舌燥地哑声问自己。

一场高烧过后,身体中的某些东西会被杀灭,就像一壶自来水变成了开水,沸腾过后无色无垢。

几天后她再度见到他。有什么办法呢,大理就这么点儿大,总不能再搬一次家吧,才搬到这里没多久。

他在门口玩手机,看到她,微笑着说:“晚上吃汽锅天麻鸡,一起吃吧。”

她笑了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走上了门口的台阶,心里惊异于自己的寡廉鲜耻,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

“你不舒服吗?好几天没看到人。”这几天他们完全断了联系,他没有发任何消息给她,她也没有找他。

“嗯,感冒了一场,不过已经好了。”

“那你多吃点,补一补。”

一直据案大嚼的青果突然笑了一声。赵斐置若罔闻,面不改色地给唐霜盛了一碗鸡汤,唐霜地接过来,无声地喝下去,赵斐马上恰到好处地递上一张纸巾,她淡然接过,抹了抹嘴角。两人像排练了千百遍似的,默契十足,一丝不错。

晚上他又带她回普贤寺,在他泰山压顶般的吻里,她想起他们上次在一起的时候他小鸡啄米似的吻。今天他的一切动作都很大,大口大口地吻她,大面积大力度地揉搓她,大起大落地撞击她,连喘息声都宽阔得像一条河流,大开大合地冲刷着她。

她一晚上没睡,他似乎也一直醒着,反正只要她一动弹,不管是翻身或者是挠痒,他便马上伸手过去,摸一摸,或者拍一拍她,像哄小孩一样。

病愈后唐霜精神日长,而青果愈发消瘦。

有一天唐霜电脑坏了,去露宿人间借用赵斐的电脑更新网店,赵斐坐在她旁边打游戏。青果坐在一张桌子前独自喝着酒,突然兴起点了一根烟,赵斐说了声“上门口抽去”,青果不语,抓起一只烟灰缸砸向就近的一扇窗户,窗玻璃无助地粉身碎骨。

“怎么了?”埋头干活的唐霜被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何事。

“没事的,别管她。”赵斐说,但是他马上站起来,到后面杂物间里拿出扫把开始收拾那些碎玻璃渣。青果坐在椅子上有如石雕,扫把扫到她脚边也不知道抬一下。

不过第二天唐霜再路过的时候就看到赵斐和青果一起坐在门口抽烟,有说有笑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斐的手机还是会收到女人发来的视频邀请,不过他会另外找一张远点的桌子去接,并且没有再出现过“想你”之类的肉麻话。

唐霜大约每个礼拜跟他去一趟普贤寺那边的房子,都是在深夜,摸着黑去的。

有一个晚上他们刚进了房间,还没来得及抱成一团,房门被敲响了,两个愣了一下。她突然想要不要躲一下,可是房间就这么点大,除非是躲到洗手间去。可是,她为什么要躲?

赵斐已经把门打开,青果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我吹风机坏了,借你的用一下,困死我了……”说着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唐霜。赵斐走到衣柜面前拉开一个抽屉,拿出吹风机递到门口,说:“大半夜洗什么头啊,跟贞子似的。”青果说“我十点多就洗了,直到现在也没干透,不吹干没法睡啊。”说完拿着吹风机走了。赵斐关了门,另外一间房很快传来电吹风低低的怒吼声。

唐霜有点不高兴:“那间房后来租给青果了?”

“对啊,谁叫你当时不租呢。”他坏笑着搂住她,“不然多方便。”

她故意说:“青果住这儿也很方便啊。”

“我就拿她当妹妹。”

“你也可以拿我当妹妹啊,赵哥。”她模仿青果叫他的语气。

“去去去,洗澡去,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管我叫哥,我都不好意思。”

赵斐比她大六岁,虽然她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非常气愤,因为青果比她小六岁。

“好了,小心眼儿!”他捏捏她鼻梁骨,说:“她就是临时住一段时间,过一阵子就走了。她家里一直在催她回去,我也一直叫她回去,刚毕业的小姑娘,就应该回去找份正经工作上班去,再在大理待下去就给废了。”

“哟,心疼啊?”她爬到他身上,把他上半身压倒在床上。

“我只是不忍心大理再多一个你这样的傻姑娘。”他拨开她垂下来的长头发,亲了亲她的嘴。

雨季正酣,唐霜陪着一个德国的朋友去了一趟香格里拉吃松茸,然后又去了稻城,拐到泸沽湖住了几天,最后从丽江回到大理。她回来的时候赵斐不在,他回了成都,青果替他看着店。

他不在的日子里,她没有踏足过“露宿人间”半步,每天走过的时候也尽量控制自己不往店里看,不去期待那个毛茸茸的大脑袋突然从窗口探出来,也不在微信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回大理三四天了。仍旧是雨天,他和一帮朋友在店里把几张桌子拼起来吃火锅,她从窗外走过,他特别热情地叫她“来一块儿吃点儿吧”,她笑着说“吃过了”,同时飞快地扫了一眼桌上的男男女女。青果坐在他旁边,头也不抬地在锅里捞东西,另外有两三个人是她从没见过的,有一个女的操着一口四川话,虽然隔着窗,但是看得出来皮肤很好。

又过了几天,他在微信上叫她去他那里,已经快一点了,她看了看,没回。第二天早上才跟他说“昨晚睡着了,没看见”,他说“没关系”,也没有叫她今天晚上过去,她也就没提。

到了下午,她有点儿坐立不安,试探地问了一句“你朋友走了吗?”她没有说是哪个朋友,但是他好像知道她说的是哪个,简洁地回答说“嗯,走了”。

她用手机“笃笃笃”地轻轻敲着桌面,心里像是有一片变幻万千的雨云,连她自己都难以捉摸。有信息进来,是青果叫她晚上一起吃散伙饭。

“唉呀,总算可以耳根清净了,你再不走我都要烦死了。”赵斐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地给青果夹菜,“好孩子,多吃点儿,别回家你妈一看心疼了来找我们麻烦。”

青果不耐烦地一古脑把他夹的菜倒回他碗里,说:“你怎么跟我妈一个样啊,老爱给人夹菜,一点也不讲卫生。”

“那可不,我要是结婚早,都能生出你来了。”

“滚!”

“唉,可怜孩子,在这辛苦了好几个月,想想真对不起你,别怨赵哥啊。”赵斐说着还揉了揉她头发。

“唉呀,你好讨厌,你就不能跟霜姐一样老老实实吃自己的饭吗?”青果含了一嘴菜恨恨地嚷。

唐霜笑笑,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递给青果,是两瓶玫瑰露和一盒植物面膜。青果道了谢,端起酒杯来敬唐霜,两人齐齐干了。店里其他几个人也开始轮番敬青果,她酒到杯干,很快便醉得一塌糊涂,赵斐把她背了回去,饭局便散了。

难得一个晴朗的夜晚,圆月当空,万籁俱静,唐霜睡不着。等到十一点半,她发信息给赵斐:“光顾着喝酒,没吃饭,饿了。”

他回:“没吃饭吗?下面给你吃?”

她说:“流氓。”

他回:“下来吧,我一个人在店里。”

她换好衣服下楼去,他已经把店门关了,两个人手拉手走回普贤寺去。她想起这是他们头一回手拉手走在路上,便不再说话。

进了门她便踮起脚吻他,摸他深不可测的脸。他也将她抱得格外的紧。

普贤寺的夜晚真静。在他睡着以后她拉开窗帘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整张脸浴在白盐似的月光里,像个现了形的妖怪。不一会儿,有眼泪轻轻滑下来。

天方微明,房门被敲响,赵斐起床摸黑去开门,唐霜躺着没动。

“赵哥,我走了。”青果说。

“这才几点?等会儿,我送你。”赵斐把门轻轻关上,走到客厅去了。

“不用了,我叫了车,已经到楼下了,我就是想亲口跟你说一声‘再见’。”听得出来,青果的声音在抖。

“傻姑娘……回去好好工作,好好做人。”

“嗯,我走了,赵哥再见。”

过了好一会儿,赵斐重新回房,看了看手机,自言自语地说“才五点多,这丫头干嘛走这么早?她八点五十的飞机啊……”正在纳闷,有电话进来,还没等他问出口,青果已经在电话说“对不起,赵哥,我把你给我订的机票给退了,我现在跟人拼车去昆明机场,十一点半飞拉萨。”

“赵哥,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很清楚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么。”

唐霜一直紧闭着眼睛,没有出声。

那是她在普贤寺那边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后来她翻遍微信记录,统计出来她一共在那里度过了十二个夜晚。十二这个数字不错,是一个可以承载意义并自行圆满的一个数字。

她搬到了护国路,再也没有去过“露宿人间”。其实离普贤寺和“露宿人间”都不超过三百米的直线距离,没办法,大理太小了。

想起她和赵斐刚认识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多巧合,哪哪儿都有他,她曾经以为那就是所谓的缘分。后来她才明白,那不过是因为大理太小了。大理这个地方,再多的偶遇也不能作为缘份的凭证,她这样的“老大理”是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尽管大理这么小,她搬走以后他们却足足有半年都没有再遇见过。她再回想当初那些巧合,突然想到在那些所谓的巧合之外,他们一定已经有过成百上千次错过。错过,永远会比巧遇要多。

一开始那段时间她很难过,走在路上偶尔看到一个大胡子便心跳如狂,想起她第一次睡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匍匐的兔子一整晚都不敢动,眼泪便刷地流下来。

她后来找到一个酿酒的小作坊,味道接近喜洲那一家,价格却更为亲民,就在银苍路背后的小巷子里,离“露宿人间”很近。她每次去拿货的时候都绕一段路从玉洱巷穿过去,再快速地从银苍路上闪过,钻进那个小胡同。

玉洱巷算是古城里最清静的一条巷子了,因为窄,不能行车。巷子正中有一口井,井口是水泥砌的,浑圆,像一个句号。她每次走到那里都会停顿一下,组成一个叹号。

酒坊老板娘跟她很投缘,也很善饮,两个女人经常对坐榻上,一喝就是半天。酒坊里一棵巨大的滴水观音,已经长得跟房子一样高,忠实地将满院子嫣红娇嗲的酒香围在怀里,像怀抱着一个任性的爱人。

桃花酿是喝不醉人的,能被桃花酿喝醉的人,只是他自己想醉而已。这是老板娘说的。唐霜点头表示同意,桃花酿只是一个邀约而已,并不足以醉人。她想起她和赵斐初次见面,他给她倒了一大杯桃花酿,而她竟然一口气就给喝完了。

如果有人请你喝桃花酿,那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了,喝下去,你就是他的人了。她想把这句话写到网店的产品介绍里去,够骚情,配这酒。

喝完酒从酒坊出来已是傍晚,天上霞光如酒,她摇摇晃晃地拎着几瓶桃花酿穿过玉洱巷往回走。再度想起赵斐,胸中豪情万丈,心想哪怕现在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再起任何波澜,那曾经心痛难眠的一段不过是桃花酿的障眼法而已。

她才夸下海口,就看到他从巷子另一头走来。天色将暗,她又有点醉眼朦胧,还是第一眼就已经确定了是他没错。

七八十米的巷子不长也不短,他们各自走完了几十米,在巷子中间那口井边会合了。

“嗨”他笑着招呼。

“好久不见。”她努力地将脚步定住。

“最近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

“……”

她突然就怂了,急急地迈步想走,纸袋里的几瓶酒“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哎——”他叫她。

她停下来,笑着看他:“干嘛?”

他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已经回身朝他快步走过来了,顷刻间,她便已经走到他身前。她没有止步,直接贴到他身上来,踮起脚迅速地在他右边脸颊上亲了一口,再迅速转身离去。

他有一刹那愣了神,不过马上便反应过来了,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还是没想好说什么,只好干脆吻了上去。

长巷寂静,一时无人走过,他狠狠地抱着她,直把她吻到路边的矮墙上去。他觉得她像一块黄油,在他嘴里化掉了,消失了。他尝到她的味道,新酿的桃花,花瓣是苦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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