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的画像
1.早上好
闹钟响了一两分钟的时候,绢子醒了。抓空几下,摸到了床头的闹钟,旁边的人很明显因为被动静吵醒不满地冒了一句脏话.绢子扣上内衣的扣子,光着脚跳过地上乱七八糟的画稿,完成的、未完成的,还有躺在颜料盘里干了的色彩、丢在角落里揉一团团的纸巾,都像一个个熟人一样跟她打招呼问好。
早晨的空气有些单薄,绢子裹紧了身上的呢外套,接过摊子上冒着热气的豆浆。转身走的时候,小摊上的老板喊了句“小姐,找你的钱!”回去拿钱,喏了声“谢谢”,那个中年男人不忘热情地寒暄一句:小姐你天天早上来吃我记得,不会多收你钱的。绢子挤了个还算感激的笑脸给他就走了。摊主笑嘻嘻地跟旁人补充:在我这儿吃了两三年早点了。
钥匙转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床上的沈晗,绢子轻轻叫了一句:
“晗”
死鱼般的寂静,预料中的反应。
“我上班去了。”绢子拎起包,拿了自己的那一份早点,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沈晗睁开眼,翻了个身,视线刚好对着桌子上的早点,冒着热气的豆浆,一阵阵香甜的热气把日子拉回到了从前:冬天的早晨,要很早很早,早到路两边的香樟树在视线里还是一片青黑色,学校的店铺的卷闸门反射着呆滞的银色。
两条街道外的甘味园早已排起了长队,他一边呵着白气,一边接过两兜冒着热气的早点。
然后捧杯热豆浆去女生楼下面等绢子,有时一两分钟,有时也会等上十几分钟,绢子才踩着松糕底的帆布鞋下来。那时的绢子比现在要胖,载着她和画板去上课时偶尔侃一句“胖猪”后背便会遭她一阵雨点般的小拳头。
沈晗的眼角有点湿润,转过头,一滴东西就那么滑下来了,濡湿了枕头。上面手绘的图案,是毕业后租房子时买的。那时,绢子已经是一个小报社的编辑,朝九晚五,沈晗还在画画,画的最多的是各种时候的绢子:擦地板的时候,戴围裙的时候,静坐不说话的时候……只是画稿几乎没一张卖出去,有个挂了他一幅画十个月都卖不出去的画廊老板说,他的画缺少一种让人想象的空间。
绢子是不信的,画稿被退回来,绢子用两只瘦黄的胳膊紧紧搂住他,柔声细语安慰他。习惯了这种熟悉而绵长的安慰,时间久了沈晗也会逐渐明白,这样的安慰冗长无济于事。他开始变得容易烦躁,发脾气,爱摔东西,起先砸一些枕头、包,后来也砸那些杯碟碗筷,瓷器清脆的碎响像刀子一样割破了小巷子的黑夜,还有绢子回音一样细细的哭声。
2.画像
绢子用外套疲惫地擦了擦进门时眼镜上的水雾,猝不及防看到沈晗突然站在自己跟前,用他那沉沉的男低音说,“你信么?有人买我画了。”绢子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像极了她小时候抱气球,明明很想要却又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那气球的尖声就炸响在耳朵里,震哑了大脑。
“什么画?”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人体画像。”他继续说“咱家后街那家电影院收人体画像。”绢子貌似想起那家老旧的电影院,每天都会摆出几幅妖艳的海报,上面的女人眼睛浓黑,内衣像几个蜘蛛在身上乱爬,但每天都有一些男人进去。给这样的地方画画不是玷污了画么?她想。但她是个不愿放手的人,认准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跟他过一辈子。只是他们怎么请得起模特?沈晗含混地答应说可以去大学请个便宜的艺术生。
她也不细想,好像终于把手里的气球放到了安全的地方一样松了口气,那天晚上,没有碗碟的破碎声,两个人的兴致好像回到刚毕业的时候。原来,横在其中的不过是几幅画,绢子想得凉薄。但是很快,身体里传来的一阵一阵疼痛让她停止了思考。
绢子感觉到灯光刺眼的时候,旁边的沈晗已经不见踪影,她看到自己赤裸得连被子都没有盖的身体在灯光下烤得像黄油一样湿润——快要融化了。她觉察到了异样——果然,厨房、卫生间都没有人。床前已经支起的画架,颜料盘里的颜料还没干,画笔上的色彩……她明白了什么,像是听到了气球扎破的那一响,她感觉自己快要昏倒了。那个畜生,把她卖了。
夜晚下起了小雨,昏黄的路灯下,雨丝看起来就像千千万万的银针射向木头人一样的娟子,雨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沈晗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顶着雨一路小跑回来,拿到画稿的第一笔钱,他可以再去请个模特画几幅。屋里暖黄色的白炽灯还亮着,沈晗轻声叫:“绢子”。
3.又见她
绢子一边用笔尖指着旧报纸上面的字教旁边的女儿读,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已经弃置的市民小报。她看到右下角有个豆腐块大的寻人启事:昨日下午2:15在一桥附近有一女子轻生,围观人群中有一男子跳下救人,因水势过急,两人最终都被水冲走。昨晚10点多寻回两人尸体。据警方了解,女子身份已被证实,但该男子身份警方无法确认,望知情人士提供线索或让家属前来认领。上面附了一张男子的肖像,绢子凑近去细瞧他:乱蓬蓬的头发,高高的鼻梁,还有嘴角熟悉的弧度,很多年之后她还认得,她不会忘。
绢子又去了后街那里,破旧的街道现在改得又宽又直,菜市场被规划了,路两边没有了卖鱼小贩乱刮的鱼鳞、血水。那个老电影院也拆了,原地盖起了一间画廊。画廊,她想起了什么,那是什么?一个男人趁自己的妻子熟睡之际给她画了一幅裸像,然后卖给了色情影院。绢子一想到那些男人的眼睛在她胴体上逗留的一幕就恶心,同时恨那个薄情的男人。可是,这恨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像信纸上的水渍,干了,淡了,快没了,只剩下发黄发皱的一个小圆圈,那是步入中年的心——曾经被水浸透的饱满,却也被时间晾得皱巴巴。
绢子走进了画廊,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一张沈晗的画——离开的那天晚上,她一无所带。画廊的老板好心地跟她介绍着,在走廊最尽头的一幅油画,那是一幅女人的裸体,色调温和,那女人全身的皮肤紧致而白皙,淡淡的粉色像珍珠一样圆润,她的脸上带着笑意,连闭着的眼窝都像含苞着一朵粉色的玫瑰。绢子没想到年轻时的自己这么漂亮。
“她好像置身在幸福中”抽着云烟的老板说,自己是在很久以前这里的一家老电影院拆迁时看到她的,那么多庸俗的人体画像中他一眼被就她吸引了,他肯定画这幅画的人是她的爱人,因为画像中的她幸福得这么明显。
绢子静静地走出画廊 ,回头看到,她还在那里,阳光正好,花香还在,她微笑地熟睡,不再醒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