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09 今夕何夕

倪震收拾了笔记本电脑，正要随着大流往门外走，被高玫叫住。“我觉得你的建议有道理，还是得请老陈K歌。我得探探别的供应商怎么报价的。你一块来。”

倪震说：“还打探哪？我听说美 国FBI正招人呢，你咋不去报个名呢？”

高玫才不理这套，“就这么定了，我打电话去。”

倪震愁眉苦脸对苏泽说：“老大，你是不是要赔我耳朵。老陈那不叫唱歌，那是鬼哭狼嚎！还好钱柜的隔音设备比较好。不然老陈发财可容易了：他嗓门一亮，隔壁房间一堆人冲出来出钱，请他闭嘴。”

苏泽说：“我也想请你闭嘴，不过我不出钱。凡是高玫吩咐的，都是正经工作。麻溜儿点，该干啥干啥去。以前交待过你的注意事项，不用我再说了吧？”

还好上海跟德国只有8个小时时差。苏泽和工程师们一起，跟德国实验室沟通了报价指标的变化，强调了项目的重要程度。德国实验室的头儿说，他会亲自跟进。这群德国工程师还算严谨，答应的作业肯定按时完成。

等苏泽忙完回家，天已经擦黑，暮色苍茫。

上海的初冬冷得比较温和，不像北方那么凌厉。小区里有孩子跟家长出门，准备奔赴各式补习班特长班。家长们也替孩子们辛苦，可是没办法，唯一能帮孩子们减负的实事，就是替他们背着硕大的书包。

这么小的孩子都这么辛苦，苏泽顿时不觉得自己都有多辛苦。自己现在这么辛苦，是为了孩子将来不辛苦呢，还是为了孩子将来比自己还辛苦？苏泽不知道。

一楼邻居家的厨房飘出煲老鸭汤的香味，苏泽没在公司吃晚饭，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他不由得加快脚步上楼。平心而论，最近的生活质量已经提高很多。姚瑶的孕吐反应终于过去，她现在胃口大开。姚瑶的妈妈每天换着花样展示厨艺，晚餐至少有四菜一汤。

苏泽进门换鞋，看见姚瑶母女俩吃得正香，橘黄色的吊灯悬在餐桌上空，温暖的光晕把母女二人笼罩在里面。她们一边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一边说笑，其乐融融。两人看见苏泽进家，稍微愣了一下。她们的表情让苏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外人误入民宅，或者像林冲误闯白虎节堂。

姚瑶招呼苏泽：“我一万你又加班呢，还给你留着菜呢。洗手坐下，我去给你添饭。”

桌上确实有个大盘子，各色小菜都拨了一些，用纱罩罩好，方便苏泽回家之后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有丈母娘在那儿虎视眈眈的盯着，苏泽哪敢麻烦娇滴滴的孕妻给他盛饭。他自己盛饭坐下。姚瑶妈妈忙着给女婿布菜。苏泽赶紧客气：“不用，不用了，又不是我怀孕生孩子。最近伙食太好了，我的体重嗖嗖地见长。”

姚瑶妈妈执意给他把菜碟添满：“多吃点，你天天加班，老辛苦的。有我在这儿，可不会让你们跟以前似的，瞎凑合。”

晚饭过后，苏泽拿出电脑加班，隐隐的听到厨房里有水声，还有姚瑶母女的谈话。

“我把剩下的小菜都给苏泽吃了，明天我再给你做新的，吃隔夜菜对身体不好。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菜？明天早上我去菜场买。” 姚瑶妈妈一定以为苏泽不懂上海话。

苏泽听完心里拔凉拔凉的——原来自己是个收剩菜的泔水桶。他又不好说什么。姚瑶吃了新鲜伙食，就是自己家娃儿吃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跟自己的娃儿有什么好计较的。

话是这么讲，苏泽心里还是隐隐地不痛快。

他多少有点嫌弃现在的自己，越来越小家子气；明明知道这件事小到不值一提，还是郁结于心。难道北方男人被江南的香风一吹，就开始敏感多疑了？艾森豪威尔将军肯定不会计较这等破事儿，麦克阿瑟将军也不会。人家麦克阿瑟叼着他的大烟斗运筹帷幄，何等气派；如果他的传记里反复念叨他哪天少吃一口烤羊腿这等俗事，多没劲哪。

贾宝玉有句名言说，出嫁的女人就变成鱼眼珠子，毫无光彩。苏泽怀疑这句话对男人也适用。可能已婚男女都有必要“一日三省吾身”；不然大家都被俗务缠身，一起变成鱼眼珠子，那互相看起来多乏味。

麦克阿瑟这个名字提醒了苏泽，美国人开始上班了，不如给他们打个电话谈谈设计变更的事情，比发邮件直接痛快。

美国总部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也很无语。总部终究只是一个费用中心，遍布全球的工厂才是利润中心。上海的主机厂客户既然是子公司的甲方，自然也是美国总部的金主。所以，美国总部最多窝里横。世界各地的金主有什么新要求，他们只能全面配合。

设计变更需要大量的实验数据作为支持，美国总部和上海工厂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坐等德国实验室的结果。

高玫才不肯坐等，她先带领倪震去老陈那里套话，又跟她商圈的朋友们四处打探了一通，总算放心一点：其它的供应商也在做类似实验，毕竟是尾气排放数据，国家环保局盯得死死的，谁也不敢造假。

有小道消息说，有个国内的乡镇企业已经呈交了新报价，主机厂的陈总看都不看就给否了。理由是：一个星期不到就敢拿出新报价，绝对是闭着眼编出来的。陈总也算守住了工程师应有的道德准则——这样制造出来的产品，就算白给，他也不敢收。

苏泽算算时间，暗叫不妙。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如果德国实验室的数据再拖几周，就是圣诞节了，到时候美国总部会有一个月的时间人去楼空，鬼影儿不不见一个。只怕报价进程还得往后拖。

转念又一想，不急。目前行业内有报价实力的供应商都是合资背景的，全球同此凉热，他们的国外同事到时候也会休掉一个月年假过节去。

其实不要说美国，最近上海工厂的气氛都有点懒洋洋的。几个亚太区要紧部门的老板已经回国度假了，底下的工厂总经理们也跟着松口气。苏泽的顶头老板比尔，最近放松了许多，这一天居然穿着牛仔裤上班了。

人事部经理老梅照旧履行职责，她指指比尔的裤子：“老板，不符合着装规定啊！”

比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我假装绅士风度已经一年了。最近亚太老板度假了，我家里的老板回国了，你还不放我过几天舒服日子！别忘了，你的年终奖我还没签字呢。”

老梅看着嬉皮笑脸的老板，无话可说。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老梅自己也穿了条热情奔放的红黑两色格子呢长裙配高跟皮靴来上班。

总经理比尔见了，竖起大拇指：“这样多好，你看上去像大学刚毕业，充满活力！平常你那个严肃呀，我一看见你就想汇报工作。”

老梅很得意，“这周五咱们有年末晚会呢。既然你说好，我就穿它走回T台。”

公司年会是一项盛典，例行业绩回顾和颁奖仪式结束之后，就是大家的狂欢时刻。就像闹新房“三天无大小”一样，年会上大家可以放开胆子胡说八道，有冤诉冤，有苦诉苦；反正诉了也是白诉，没人当真。

年会地点选在陆家嘴一家四星酒店，工厂员工和留守的几位上海亚太分部老板悉数到场。

姚瑶和人事部的同事坐在一起。她穿了件中式立领夹袄，把头发高高地盘在脑后，薄施粉黛。姚瑶的百褶长裙配得尤其巧妙，几乎看不出几个月的身孕；她对此颇为满意：一摞摞的时装杂志不白看，美服才是女人的修行呢。

苏泽见惯了老婆的美色，早就不以妻为美，正忙着默念台词。倪震和工程部几个年轻同事排了一出小品，他们硬是给苏泽分配了一个角色，扮演一个巨抠门的老板。他们说苏泽演这个只需本色出演，再合适不过了。

高玫还没走，正好参加这里的年会。她穿着白天办公室里的正装，坐在上海销售部一群争奇斗艳的女同事里，显得格外另类。那群妖艳的女人里，颇有几个不嫌冷的，穿的是袒胸露背的晚礼服。

苏泽暗暗摇头，这些女同事整得这么妖娆干什么？一个公司年会而已，又不是奥斯卡红毯。弄得苏泽都不好意思去她们桌上敬酒，免得一低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风景。

倪震他们的原创小品很受欢迎，引用的典故都是公司里的行业老梗，非得局内人才明白。他们编的故事虚中有实、明贬暗褒，主题是抱怨加班太多而加薪不够；台下笑声连连，连几个一向假模假式的亚太老总都撑不住笑喷了。

小品演完了，苏泽踩着热烈的掌声回到座位，美得就差飞上天，哪架得住高玫捧场：“行呀哥们儿，敢说。什么‘辞职，还是留下，是每个职场人士每天都在苦苦思考的问题。’ 你不怕你老板开了你，也省得你思考了。”

苏泽把高玫旁边的销售部经理轰走，霸占了他的座位，拎了瓶啤酒喝着。

他眉飞色舞地说：“老板就算开我，也得另选良辰吉日，不然有损亲民形象。咱们一年才有机会吐槽老板一次，怎能错过！”

他俩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把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全拎出来褒贬了一通。苏泽只顾自己侃得痛快，全然没注意隔壁桌老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姚瑶什么时候离席都没注意。

年会结束以后，苏泽独自坐出租车回来，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家门。姚瑶还没睡，正在书架前面翻书。

姚瑶问：“高玫说你借用莎士比亚，你到底用他哪句话啦？这个莎士比亚可真能写啊，这一溜书都是他的。”

苏泽安慰老婆：“甭管莎士比亚，那人喜欢弯弯绕儿。你要是想读点书，读你喜欢的书就好。先来点儿童文学，像什么《小王子》《绿山墙的安妮》之类。将来还可以给孩子读。”

姚瑶松了口气，“说实话，我看见外国人名就头晕。要不我先读点儿中国的，通俗点儿的？”

“不得了，不得了，我老婆要当才女啦。你可别读成第二个高玫，今晚跟她侃了俩小时，我的舌头已经绕不过弯儿了。”

姚瑶仔细审视了一下老公的脸色，感觉他似乎不讨厌这种“绕不过弯儿”的感觉。姚瑶顺手往老公后脑勺拍了一记作为警告，苏泽毫不犹豫地拍了回来，以示自己光明磊落、心无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