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14)
2008年9月23日
现在,让我来叙述在这个暑假里发生的那件让我在一生记忆中感觉神秘的事情,希望我对这件事的描述能够让儿子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未知,即使下不了结论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保持着好奇心,而不要试图按照固有的一些意识去解释它。
镇革委的礼堂其实是解放前的一个寺庙,叫王爷庙,究竟属于道教还是佛教已经无法说清,那些神龛佛像早就被唯物的干部们破了四旧,只留下了高过天井两三米的神殿。从庙门到神殿约有二十米左右,包括一个天井。平时电视观众是坐天井后面的,而电视机则搁在神殿上。进门左右有两排厢房,被用作了干部的办公室,天井旁的房屋则成了干部们的寝室,神殿上面两边也有裙房,住了几位干部,其中还有那个曾经让我最是害怕的公安员唐叔叔,他是小镇最高的治安负责人,其实他很慈祥,怕他是因为他有枪。神殿靠里的一间小屋有阁楼,没有住人,据说是一个姓王的书记住过,后来他去世了,便没有人再住进去。镇里就把那间屋让给母亲她们搁放电视机。
挂礼堂门前的小黑板通常都写着:
今日电视
XXXX
票价:5分
时间:晚七点
母亲她们一般是六点半就到了那里,从那屋里抬出电视机,放在神殿靠天井的一张大方桌上,开启后就到门口售票,我们小孩子则各自玩耍。
据说当初革委会礼堂的后面是小镇的干部伙食团,连通着柴房,后来大家自己开伙了,那几间房便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物什,大家管那叫柴屋,其实是没有堆放柴禾的,倒是因为有干部请木匠打家具临时做了木工房,木匠走后那里就堆放了好些锯末和刨花。傍晚母亲和姑婆放映电视时,我就会和弟弟,还有姑婆的儿子——一个小名小三比我稍微大点的瘦猴般的孩子,以及镇里一个黄姓干部的儿子一起去那柴屋捉迷藏。那真是非常刺激的游戏,在夜色慢慢降临时,柴房周围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唱歌,里面黑黢黢的,躲在刨花里很难被发现。我们几乎每天都玩类似的游戏,直到母亲催促我带弟弟回家睡觉。
那天,许是我和弟弟午觉睡太久的缘故,母亲竟然没有催促我回家。这个夜晚的电视节目并没有吸引我,以至于我对放映什么并没有印象。倒是甫叔叔——替母亲她们买电视机做担保的一位居委会大娘的儿子(他因为没有职业而加入到母亲她们的放映组)在不断逗趣着弟弟,我则和小三爬上了张老书记的办公桌研究桌上那台黑乎乎的电话机。时间就这么过去,直到电视节目结束,观众们陆续离开,弟弟已经在礼堂门口的椅子上睡着了,天井上方屋檐口的水银灯泛着惨白的光。母亲叫我和小三盯着神殿上的电视机,因为关机后要散会子热,而小镇人对那东西都感觉稀罕,常有人在此时趁母亲她们不留神走上神殿去看个究竟,这让母亲她们十分担心,毕竟那东西在当时是那么的贵重。
母亲和姑婆在大门右边的办公室里清点票款,当她们清点完毕从里面出来时,似乎不约而同都看到了有人朝神殿上走去,我敢保证我也看到了,而且绝对不是幻觉,一个人影顺着天井旁的石梯正朝上走。后来母亲说当时她们是看着观众全离开了才去清点票款的,所以就认为是镇里的某个干部家属好奇,自然也不好大声干涉,只是迅速地招呼甫叔叔一起赶紧去把电视机抬进屋里。现在我有理由推测如果当时母亲她们出声招呼,事情会是另一个结果,她们当时没有做声也是正常的,应该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判断,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看僧面看佛面。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在场所有人感到恐怖。当他们三人走上神殿去抬电视机时,惊奇地发现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四周静悄悄的。就在他们庆幸自己看花眼放心地去抬那装电视机的柜子时,柜子竟然直接翻了个儿,轰的一下掉在地上,荧光屏直接触到地面。桌子离地面约莫一米,电视机自重应该有八十来斤,我真切地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们发出了惊叫声,母亲直接就扑到了那柜子上面。现在我能够相信那是一种遭遇危机的本能反应,倘若电视机没有断电后果将是十分严重的。我和小三从天井旁的石梯跑了上去,我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住在天井两旁房间里的干部纷纷走出来,杜书记和李镇长也起来了,惊魂未定的母亲和姑婆则开始哭泣,以她们的判断,电视机从这么高地方掉下去应该是摔坏了,这意味着将面临严重的后果。据母亲后来说这个夜晚,她们几乎没有睡觉,他们三人都把当时的细节想了无数遍,都确信当他们手刚接触到柜子时感觉有一股来自其他方向的力量推翻了柜子,他们都确信此前看见过有一个人影上了神殿。但事实是不允许他们这么说的,因为神殿上的所有房屋在那天晚上恰好都没有人住,几个干部下乡去了,公安员唐叔叔也回他老家去了,镇里的干部显然认为是母亲她们三人不小心弄翻了电视机害怕担责才编了这套谎言。但我知道,这不是谎言,因为我也看到了那个影子朝神殿上走去,但后来却什么也没有。何况在当时他们吓呆了,杜书记和李镇长几乎没有让她们说话就开始对他们三个单独的询问,不可能出现谎言完全一致的情况。
夜深了,我的记忆是领导们问不出名堂来,就决定第二天一早让唐叔叔回来破案,并决定把电视机保持原样抬到杜的房间里。当时电视节目没有了,无法试一下摔坏没有,于是看到几个小孩子的份上让母亲和姑婆带了我们各自回家去。第二天上午,消息已经不胫而走,甚至神乎其神地说昨晚电视机爆炸了。当母亲他们被叫去调试电视时,竟然有好多热心观众跟来。她们小心翼翼接通电源和天线,等待判决似的,结果却出人意料,电视机完好无损,连在场的干部们都惊奇不已,母亲他们更是喜极而泣。最后镇革委的结论是母亲他们自己不小心,没有造成后果不予追究。虽然母亲他们三人并不认可这个结论,但也无话可说,毕竟电视机还好好的,我想他们后来恐怕连自己都对自己当时的感觉动摇了罢。
可是这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当初认为母亲他们为逃避责任而撒谎的李镇长、杜书记以及坚持同样看法的非常唯物的唐公安在十多天后竟然认为在那个晚上确实发生过什么离奇的事情,因为他们也遭遇到了同样离奇的事情。而所有的这些事件联系到一起,让母亲她们对那个礼堂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并要求我们再也不要去后面的柴屋玩。我看到他们神秘地嘀咕着什么,这使我对独自带弟弟回家睡觉也开始感到可怕,因为仿佛一切都和我看到的那个影子有关,而且那个影子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直到此刻我写到这里依然感觉到毛骨悚然。
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后来发生的事继续写出来。我知道写下去的结果可能会让别人觉得故弄玄虚,当然也可能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人们对当年身处这个延续的事件中的那些深受无神论教育的镇革委的干部的言论产生揶揄与讥讽,而他们中的好多人现在已经作古。还有一个顾虑就是我的记忆可能也并不能够做到完全准确,而我所有的后续记述都只是从那个暑假电视机摔跟斗之后的大约半个月时间里所听到的传闻,尽管这些传闻恰好来自于那些唯物论者之口,我只是作为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孩子偶然听见,并在母亲口中得到某种故事演绎般的证实而已。我曾经因为遵循“为尊者讳”的古训而省略了若干记述,我此刻也犹豫要不要以同样的道义准则省略掉一些文字。
但我终于还是决定写下来,因为和前面省略的章节不同的是,这毕竟是我亲见亲闻,记忆的不确切非我之过。
那个夜晚在惨白的水银灯下所见到的一切一直盘旋在我的记忆中,由于视力很糟糕的缘故,我甚至最后也开始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幻觉来减少心里莫名的恐惧,但我分明真切地看见了那个高高瘦瘦有些单薄的影子。还有一点能够证明我的确看见了的就是在母亲他们三个人从清点票款的办公室出来时也说过“好象有人上台去了”,这足以说明他们也看见了,后来母亲不止一次说起过。那我就相信那影子的确出现过,如幽灵一般飘忽,他是谁呢?
这件事渐渐的风平浪静,毕竟电视机完好无损依旧带给小镇人娱乐,即使偶尔提起大家也是庆幸。但不久,坊间忽然传出了革委会礼堂闹鬼的事来,并且有鼻子有眼睛的。传闻最初来源于哪里已经无从查考,但李镇长病了却是事实。李镇长当时约莫五十岁,挺敦实的一个人,忽然病了,探望的干部说是给吓病的,据说是有一天晚上,他听见礼堂大门嘎吱嘎吱响,就起来查看,结果看到了大门缓慢地开启,然后又缓慢地闭合,他以为是风给吹的,但忽然想到那两扇大门非常沉重,有很大的门闩,他记得自己分明在母亲他们下班后他把它拴上了的,现在无缘无故地开合,便吓出一身冷汗,第二天就病倒了。无独有偶,一向胆大的杜书记竟然私下对母亲和姑婆说出了他遇到的奇事,就在李镇长病倒不久,杜忽然在闲聊中向母亲他们提起那次电视机翻滚下来的事,还问了母亲他们看到的影子的模样,然后说那形象很象死去的王书记。母亲他们自然十分惊异,杜便说他有一天中午睡午觉时迷糊中有人拍他肩头叫他起来开会,他睁开眼睛一看,竟然是王书记,不知怎么就迷糊着跟着他走,结果来到了神殿上搁放电视机的那间小屋前,猛然警觉王书记早已死去,这间小屋阁楼上还搁放着他的骨灰盒,大骇之下醒了,发现自己居然真的站在小屋前面。杜讲完这些还特别叮嘱母亲和姑婆她们别说出去,而我是后来听张书记的儿子说的,因为当时他也坐在大门口替母亲他们卖电视票。我问过母亲,母亲说杜的确说过这样的话。没过几天,唐公安竟突然找来民兵,将王书记的骨灰盒扔涪江里了。王没有什么亲人,死后骨灰盒一直就放阁楼上,所以扔了就扔了。后来唐公安说起扔骨灰盒是因为有一天晚上他也遇到过离奇的事,说王书记掐了他脖子拖他去开会,他惊醒后就用身边的军用匕首朝王戮去,结果就插墙上了。这事我有印象,我跟着母亲去看过,匕首插墙上很深。
说来也怪,自电视机翻滚下来那次后,连续半个月就这么闹腾着,真真假假神神秘秘的。其实礼堂两边当时都住了好些干部,所以母亲他们照样晚上放映着电视,也并没有觉得怎么害怕,倒是我不再独自带弟弟回家睡觉,非得等到母亲下班一起。当唐公安找来民兵把骨灰盒扔了后,革委会礼堂闹鬼的事也好象长了翅膀一样开始在小镇流传。此后竟然神奇地平静了下来,再没有什么灵异的事发生,李镇长病也痊愈了,但他绝口不提那晚他起来查看大门的事,后来没有多久他和杜书记都调走了。
这个暑假即将结束,我又得离开母亲和弟弟到皂角去了。临近走的那几天,我哼哼唧唧的,感觉十分的不舍,一种无法言传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