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小伙伴阿全
站在五楼,我静静地看着脚下的这一片土地,冬日萧条,偶见青绿。多少年来,许多人从她那里获取食物,多少年后,许多人都投入她的怀抱,沉沉睡去。
——写在前头的话
我想,此生,再也没有人,像阿全那样,和我同学读书那么多年了。从四年级开始,一直到六年级,后来又一起读初中,一同考上了县高中。从一开始的偶有矛盾,到后来的亲密无间,再到后来的逐渐疏远,较少联系。而他,一直那样热情地喊我一声“兄弟”,时常让我愧疚难当。
那一天,他在Q上找到我,问我周末是否有空?我以为他要结婚了,然而他说不是,他说,他家里建了楼房,周末进宅设宴,让过来坐坐。是啊,“过来坐坐”,很熟悉的话语,我却推辞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彼此都长大成人了,周围的世事都变迁了。我依旧是一个不喜欢凑热闹的人,但这一次,我想去看看。去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那一片土地,也曾是我怀念的土地,回去看看吧。
关于他的最初印象,可以追溯到小学四年级,傍晚,教室前的花坛里,木槿花开着。男孩子们在花坛四周你追我赶,嬉闹打斗的身影里,就有他。那时候的他,是小个子,冬天的时候穿一件土黄色的外套,夏天的时候,穿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衣,在小学毕业相片里,就是这样的。那时候的成绩,都挺好的。在印象里,很调皮。大家都说,这是校警的亲戚。
在叽里呱啦初学英语的日子里,嬉笑打闹地就到了五年级。我跟他,还有其他几个男生在班上调皮捣蛋,闹得班上鸡犬不宁,模仿武侠里电影里故事里的各种名目,拉帮结派,写纸条互相讽刺攻讦。我们曾一度“恃才傲物”,以为成绩好,班主任也不会太理会。那一次,班主任接到告状,首先拿我开审,我是最老实的,认认真真地出卖了一次兄弟。当时班主任承诺,如果招了,就不告诉家长。但后来事实证明,被班主任审了一顿,晚上回家还被父亲审了一顿。从此之后,我就明白,其实老师的话也不太可信,也是从那时候起,我一改调皮的性格,成了一个乖乖学生。不知道阿全还记得这件事否,在我看来,这是我性格转变的一个转折点。
阿全是校警的侄孙儿,他喊校警作“叔公”,校警和我母亲的娘家同村,两家也有些故旧,所以我们也经常在一块儿玩。母亲让我喊校警作“舅爹”,但我却一直都随着同学们一起喊他“校警”,那年头,校警也是个新鲜名词。哈哈。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逢年过节回家,在街上遇见他,还亲切地喊他一声“校警”,他也乐呵呵地答应。关于这位老人家,也有很多很多的往事要讲,此篇不赘述,待日后另立篇目来写。
起初,校警的小屋在自行车棚门口,后来学校改造之后,他的小屋被拆除了,搬进我父母的宿舍,在厅里安装了一张床,暂住。那时候小学还要上晚修,阿全的家里人不放心他走夜路,也为了节省时间在校学习,便也同意他随着叔公一起住校了。这样一来,我和阿全就更亲近了。
周末,时常是去他家玩,跟他扛猪食去喂猪,跟他去做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诸如在他家屋后的园子里种上各种花花草草,我记得有一次他送我一棵长着刺的花儿,他说那叫月季花,我把它用铁桶种在我家的门楼上,开过好几次花,初中后疏于管理,才枯萎了的。有时候三五好友一起骑自行车去县城,十五公里的路程,那时候是偷偷溜去的,因为路上车多,大人们是不太放心的。尤其是骑车冲下新桥那个大斜坡的时候,兴奋、激动、害怕都有,有的车是没有车刹的,只能用脚摩擦路面,滋滋滋一路冲下去,原来我也有过疯狂的少年时期。那时候,他有一个比较要好的伙伴,叫阿东,会电鱼,有时候也抓蛇,一旦有了收获,就拿去县城的市场去卖,卖了就去大排档吃个午饭。而我们多半是去书店里面泡着的,那时候县城新开一个书店,叫做瀚学书店,童年里的许多书,就是在那里买的。有一次他邀我去县城买自行车,那天是我的生日,母亲叫我不要乱跑,但我还是去了,直到午后,才买了车,肚子早已经咕咕叫了,仍然记得母亲说午饭必须回家吃,那天顶着一场雨,骑行了十五里路赶回家,真是一个难忘的生日,心中多少有些怨言的。
有一次,和他去钓鱼,那是一个离村庄很远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那里原来是一个开采石头留下的石窟,多年废弃,渐渐就积满了雨水,不知有多深,年深日久,这里的周边也长出了许多野草花,偶有鸟类光顾,环境寂静,俨然一方清幽的小潭。我们便找位置设钓。总有几个顽皮的伙伴,用石子打水漂,惊动了鱼儿,更有可恶的,干脆跳到水里潜水、游泳。所幸当时还未听闻过家乡那些惊悚的传说,否则当初也不敢去这样的地方玩耍。那一次收获了多少,早已不记得,只留下那一堆清潭的记忆了,以至于多年后,读柳宗元的《小石潭记》,脑海中自然浮现起这个小潭的情景。
另有一次,天寒地冻的,我们赤脚下水去捕鱼。溪边是枯黄的冬天里的田野,唯有几丛竹林青翠依旧,经过竹林时,可以听见嘎嘎的竹子摇曳声,清脆悦耳。“听!有老鼠在磨牙!”一个小伙伴喊起来。我们都竖起耳朵去听,却听不到有别的声音。我感兴趣地问:“老鼠为什么要磨牙?”他说,听老人家说,老鼠的牙齿长得快,到了一定长度就会毒发身亡,所以就要磨牙保命。我听起来还挺新鲜的,后来也并没有去查阅求证,权当是童年里听到的奇谈怪论饭后谈资吧。
到了捕鱼的地方,我们各执一网,上下游围剿鱼群。那一次仅仅是收获了一批如手指大小的鱼儿。回来后把它们养着。我拿了一个黑色的喂牛用的水桶放在阳台,放入几颗鹅卵石,插着几根水草,灌满水,就成了鱼儿的小世界。还曾想过用胶水之类把鹅卵石砌成一个石洞,作为鱼儿的福地洞天。可惜后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此计划不了了之。阿全的养鱼计划比我的还要好些,他在屋后的花园里头挖了一个小池,但是苦于没有水泥将池壁和池底涂上,倒进去的水总渗走了。他看见我用桶养鱼,他想出一条妙计:把整个桶埋到地里,桶沿和地面平齐,这样总算不会渗水了。但他原先要设计的不规则形状的鱼池,只能变成呆板的圆桶形了。
在和校警住在一块的日子里,校警常常给我们讲《隋唐英雄传》,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形象,在我们小小的脑壳里悄悄地发生着影响。六年级时,有个电台每到中午都播放说书,说的就是这部小说,我和阿全又重温了一遍,听得也很入迷。有一天家里没电,我们还特意跑去买了几个大号电池装在收音机里头继续听。那时候我还找来专门的笔记本,每天听完,就复述一遍记下来,为此常常占用了午休时间。那两本笔记本,至今仍放在我老家的房间里,拙劣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少年时的崇拜和豪气。这对于我后来喜欢古代文化、喜欢文学作品,毫无疑问是有影响的。
而这部故事对阿全的影响,则体现在他的行动上。他深受主人公小孟尝秦琼的影响,开始喜欢结交“各方豪杰”起来,这一性格尤其表现在上中学以后。小学毕业后,我们一同去了邻镇的中学读初中,一开始我们人生地不熟,只好“抱团取暖”,后来有了各自的班级,我和他的圈子渐渐分化成两个圈子。到了初三时,忙于复习,也是仅在遇见时问候一声,没有很多的思想上的交集。
他成绩颇好,又喜欢结交朋友,年级里许多人都认识他,每到假日,呼朋引伴,一群人来他家中杀鸡作食,吃吃喝喝。这样的风气到了高中时更甚。一开始的时候他总喊上我一起,然后给我介绍这是谁谁谁。每每如此,我总会想起《隋唐英雄传》里秦琼进聚贤庄的盛况。
我生性好静不好闹,渐渐地,我委婉拒绝了这类邀请,渐渐地离开那个吃吃喝喝的氛围。除了因为生性好静外,另一个原因是,我知道他家困难,不忍看他如此挥霍,也旁敲侧击劝过,无效,便也不再说什么。
他父亲在家务农为生,母亲常年带病在家。兄弟三人,年纪相当,他是老大,一个接着一个要读书,要伙食。生活比较拮据。他六年级参加奥数获奖,可以跟队去北京参加夏令营,那一双布鞋还是借了我的去,回来后他跟我感慨说:你这鞋是踏过长城的!也就这样的一个困难家庭,每一次朋友们来,在我眼里就像是蝗虫一般,将他母亲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几只鸡吃个精光。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每次弄好饭菜,这群所谓的朋友都会大喇喇地坐在桌边大吃大喝,而把他的母亲晾在一旁,也没有招呼一声。有时候他母亲做得慢一些,他则会埋怨。
就这样,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他每年回家都会约上一群朋友,到他家坐坐。一开始也每一年都喊我去,我便没有去。一是因为我离群索居,天生好静的性格,一是我对他那些朋友的做派很厌恶有关。到后来,他们就渐渐不约我,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
听说,那年高考,他考取了县里的理科前十名;
听说,他曾想去报读军校,体检什么都弄了,最后被刷下来了。又重新报第二批志愿,去了厦门大学读化工;
听说,为了供他读大学,他的两个弟弟都只是读了技校,就外出打工了。大弟弟去了重庆学挖掘机,在大山里的一个工地上干活。
读大学时的某个周末回家,我听母亲说,他妈妈在家里晕倒过几次,抢救回来了。后来又有些精神失常,被送去过精神医院,没有钱维持治疗,只能回到家中。
某次路过他们村路口,赫然挂着醒目的横幅“热烈祝贺王某某保送厦门大学硕士研究生”,我当时想着:他妈妈知道了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吧。但是他知不知道他妈妈身体不好了呢?
我们的少年时光就这样在一次次的听说中被稀释乃至消失了,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仿佛我的生命里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
时间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几年。我参加工作后的某天,打开久违的QQ空间,抱着无聊刷屏的心态,无意中看到了他的动态。这是一篇感谢的文章,应该是他的硕士毕业论文最后一页“致谢”的内容。他感谢所有帮助过他的老师们、朋友们,感谢辛勤的父母还有两个懂事的弟弟。从这篇文章中,我得知,他的母亲已然离世。这给了我莫大的震撼。那位身体不好,面容憔悴,总有一缕头发垂下额前的母亲的形象,久违地,又一次显现在我眼前,久久挥之不去。怎么可能呢?我不敢相信,但事实又如此。我不敢向他求证,也不愿问及自己的母亲。是我太固执于“好人有好报”的那一套思想,固执于所有穷苦人都有熬出头的那一天的惯性思维,而忘却了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了,你读了大半辈子的书,你终于愿意毕业了,你终于要面对柴米油盐、挣钱回报父母了,可是那个饱经风霜,为你默默付出的母亲呢?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的小伙伴,我们都长大了,阿全说:“我们去旅游吧,带上我妈妈。”后来,我们到了一所寺庙,因为天气炎热,夜里我们在亭子里打地铺。睡至半夜,梦里有人说:“这一位已经不在人世了。”惊出我一声冷汗,翻身起来,看到阿全匍匐在他的母亲身上痛哭流涕,梦里渲染了一层悲凉压抑的气氛。过了一会儿,他母亲悠悠醒来,阿全欣喜万分,原来他母亲并没有事,只是睡着了而已。后来他们聊起了家常,又拌起了嘴。
一声鸡啼,把我从诡异的梦里拉回到现实,原来这一切只是个梦,他母亲是真的离开了人世,死而复生的只是梦境。我压抑、僵硬地躺在床上,有些惊恐地回忆着这个梦境,它意味着什么?或者说预示着什么?是她要告诉我什么吗?我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零四分。
离梦境又过去了一年多,阿全在Q上找到我,问我周末是否有空?我以为他要结婚了,然而他说不是,他说,他家里建了楼房,周末进宅设宴,让过来坐坐。是啊,“过来坐坐”,很熟悉的话语,我却推辞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彼此都长大成人了,周围的世事都变迁了。
我跟母亲说,阿全叫我去参加他们家的进宅宴席。母亲说,去吧。转而又感叹道:“唉,现在生活才好起来了,她却不在了。”
(这篇文字,是2016年冬参加阿全的宴席回来当晚写的,写了一半,因其他事情打断,至今翻看从前文档,再把它写完整。前后语感或许不太一致了。抱歉。)
后来的事:阿全之妻于2018年夏天生下一女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