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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上签

2025-05-21  本文已影响0人  烟火漫长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追幸福的人】。

四月初七晚上,英娘简单吃了几口饭,本来生了胃病这些年就吃不好,又因为心里藏着一件大事儿,更加无心吃饭,只简单喝了点粥。丈夫老王在刷锅洗碗的时候,英娘又把准备去奶奶庙上香的东西扒拉了一遍。

四月初八是镇上奶奶庙的正日,也是一年一度最热闹的庙会日,十里八村的人都说这一天头炷香许愿特别灵,英娘身边就有鲜活的能说出姓名的例子。而且她那年胃疼就是去奶奶庙以后才好起来的,她笃信奶奶庙能给予她最牢靠的保障,也是她在痛苦生活中对幸福的最后倚仗。但这一次去许愿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女儿和女婿去的。

老王不相信这些毫无根据的东西,他只相信自己的双手。当年他是村里最为勤劳能干的标杆式农民,在农作物是主要收入来源的年代里没少拿各种标兵奖励,这也是英娘当年能够看上他的原因。他靠着自己的双手赢得了爱情,也靠着这双勤劳的大手建起了自己温暖的小家庭。如果不是后来土地承包政策变化,他一定会是村里最耀眼的明星。

老王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停当以后,甩了甩粘满水的手,在裤子上正反擦了擦,走进堂屋拿起红牡丹和火柴。火柴点燃的那一刻,映红了他饱经风霜的脸,额头深深的皱纹拥在一起,像是挤到一处的田埂。

东西该是备齐了的吧?老王深吸一口烟后,看着已经放在篮子里的东西说。他本不愿意去做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但英娘说去,他就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英娘曾经说他就是她的腿,指哪儿上哪儿,从不反抗。他知道英娘这是在夸他,不过他愿意这样。

齐了,等会儿直接擓上。英娘看着老王,她对他说不上爱,但就是这样一个老实本分到有些无聊的人却包容了她一辈子,这种感觉应该就是依赖吧,他俩过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好,走吧,赶早不赶晚,在那边等还能安稳点。老王狠狠抽了一口烟,从屋檐下推出那辆刚刚换过几根辐条的飞鸽牌自行车。特意又把轮胎的气放了一些,避免路上坑洼太颠簸,让英娘坐在后面不舒服。这辆自行车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买的,如今除了大梁三角架是原装的,其他的零件全都是换过的。不是他买不起新车子,他总觉得老物件耐用,还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即使是换过零件的也比现在的那些车子耐折腾。

英娘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放着准备好的东西,她还特意用一个绣着粉红牡丹的淡蓝色毛巾盖在上面。都说许愿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她觉得这敬拜神明也一样,被人看穿了应该也不会灵验了。

坐在老王的自行车后座,英娘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候刚结婚不久,她也是这么坐在后座,扑面都是老王淡淡的青春味道,环抱着他的腰,厚实安稳。时间就像细沙流过手指,卷伸之间已经一辈子。想着想着她不由自主就把右手揽在了老王的腰上,头也靠到了他后背上,久远的幸福感再一次涌了上来,她笑出了声。

你……哪儿不舒服吗?老王慢慢地蹬着自行车,感觉到后背的震动,他以为英娘在哭。

没有不舒服,就是突然感觉又回到了我们刚结婚那会儿,那时候穷是真穷,幸福也是真幸福。

哦,那时候日子过得单纯,想要过年吃上肉,只要熬得住,到过年就准能吃得上。有盼头还知道肯定能实现,都不用追就很幸福哩。

就是,不过那个时候盼头也都简单,不像现在,这么多想都不敢想的念头都来了,想要的太多,可哪有那么多条件满足啊,现在的幸福咋能追得上哟,就说这几年吧……

英娘突然卡住不说话了。老王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担心女儿女婿工作的事情。这一年不到的时间,村里已经有几户人家的孩子从城里回来了。听说有的是工作没了,有的是厂子散了,还说是国家政策允许的,叫什么下岗再就业,谁也违抗不了。可是下岗容易,想再就业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们这一辈人曾经最美好的梦想正在被现实慢慢磨碎。

村委会专门把他们这些把孩子送到城里去的人家集中到一起宣讲过政策,意图让他们接受现实,要求他们当孩子们的大后方,最不济还可以让孩子们回来和他们一样继续种地。老王觉得领导们这是在耍流氓,纯粹扯蛋,当年欺骗了他们的感情还拿国家政策背锅,那他们当初费那么老大劲把孩子弄到城里去图什么?辛辛苦苦熬到的工人等级就这么成了一张废纸吗?难道让农村人梦寐以求的商品粮这么快就没了?还有脸让他们回来种地,谁给他们地?老王的问题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也不会有人给他回答。

老王和英娘就这一个女儿,当初不知道托了多少关系费了多少口舌,终于办进了县机械厂当了正式职工。稳定的工作,再加上让人羡慕不已的福利待遇,他和英娘都觉得没有比他俩更幸福的家庭了。后来女儿和机械厂的一名技术员结了婚,更让老王对女儿以后的幸福生活充满了期待。当一眼可见的幸福美好的生活正在向老两口招手,老王正准备招手应答的时候却迎来了这么一个坏的消息。老王担心了很久,英娘的担心只多不少。英娘甚至忘记了胃疼,成天担心着女儿和女婿工作,吃不好睡不好。刚过完清明节,英娘就念叨着要赶在四月初八去奶奶庙上香许愿,祈求菩萨保佑女儿女婿工作不要受影响。

奶奶庙门前有两棵大树,左边一棵是松树,右边一棵是柏树,四季常青,遮蔽着这座小庙。院子四周的灯光映照着正中间堆积如山的香土,香土上不停地冒出青烟,被热气蒸腾着直直地飘向幽黑的天空。

晚上的奶奶庙明显清静了许多,偶尔有一两个人进出,然后又是长久的安静。老王跟着英娘走进院子。院墙和院内的布设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唯一的变化是院子角落那棵梧桐树长大了很多,叶子还泛着嫩绿,但高度隐隐有超过门外松树的样子。

大姐,姐夫,都来了?庙里临时管理员老孔慢悠悠走上来。老孔和英娘是一个村的,还是本家,按辈分叫英娘大姐。十来年前因为上一个管理员一病不起,镇里考虑到他孤寡一人,年龄上也正合适,人也还算是比较正常,就让他当了临时管理员。镇政府每个月给他一笔补贴的钱,足够他一个人生活开支还有剩余,虽然不算很多,但也比辛苦种地要强很多。

来了,能不能赶上初八的第一炷香?英娘上来就问。老王抽出一支红牡丹递给老孔,老孔接过去在鼻子下面闻了一下,顺手别在了右边耳朵上。

大姐,肯定赶得上,你看这都还没有人呢,等我去把你要的位置摆好,你就坐那等到零点,钟一响你就上香,保准是第一炷香。老孔说完就进了庙,去摆放位置去了。

谢谢孔老弟,改天请你吃饭哈!老王站在如山的香土边冲着老孔的背影喊。

啥饭不饭的,我姐有这个诚心上香一定会如愿的。老孔喊着回应。

大约五六分钟后,老孔走了出来,让英娘和老王进去。老王不愿意进去,英娘就一个人进到庙里。老孔安顿好英娘也走了出来,从耳朵上拿下来那支烟,和老王一起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抽烟。这个位置刚好能从侧面看到英娘,老王时不时回头看一下。

孔老弟,这么多年你这还是个临时管理员吗?老王问。

那能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政府还给我这么轻松的事做,管他临时不临时的,我已经很知足了。老孔吸了口烟,缓缓吐着烟圈。

那倒也是,只要庙在就不怕。你看那些当初说是稳定的工作现在都开始不稳定了,你这临时的却还坚挺着呢,我都羡慕你了。老王笑了笑。

姐夫,这都是命吧,强求不来的。我姐的胃病好了吗?这得有好几年了吧,我看最近来许愿的有好几个说是胃病,这奶奶庙这么神奇吗?真能治胃病?老孔压低声音说。

老王弹了下烟灰,将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的一个坑里,鼻孔里长长地冒出一股烟,像极了院里那堆香灰上不断上升的烟柱。他在想要不要告诉老孔真相。英娘的胃病只是表象,去年去县医院复查的时候已经确认是胃癌中晚期,不敢告诉英娘实情,怕她受不住。再加上家里没钱用那些昂贵的药物,只能选择保守治疗,老王一直内疚自责,却还要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孔提起胃病这个事情,让他突然间有些失神,有些心疼。

唉……老孔,你说这人活着图个什么来的?如果注定就是这么辛苦然后死掉,还许什么愿求什么幸福?都说是胃病,知道是什么病了却不去医院跑来这里求神保佑,如果神明能睁开眼睛看看,它真的会管吗?老王问的问题他也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老孔只是看个门又不是得道高僧,他不可能有答案。

老孔手夹着烟放在嘴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直到手指传来一阵刺痛,他才猛地一哆嗦缓过神来,一甩手把烟头扔到了香火堆里,一边舔舐着被烟火烫到的手指,一边咕咕囔囔地说,姐夫,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啥,但我觉得你说得都对,活着,还能有个正当的事儿做,就挺好的了,还能图个啥。

老王对着老孔笑了笑,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说,老孔不会理解他的想法和难处,也不会明白男人在家庭里的责任,更不会知晓什么是家的幸福。也许在老孔的认知里就只剩下活着了,其他的都和他无关。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那些苦难于他而言都是别人的,他只知道求神许愿的荒唐,却从未体验过人在走投无路时的艰难,进退维谷的时候除了求神许愿还有什么办法能体验到幸福呢?

老孔,我是真羡慕你现在过的日子,了无牵挂,吃得香,睡得踏实,天天有神灵庇佑。我觉得你现在特别像菩萨,唯一不同的是你有肉身而且能睁眼看世界,而它们只是泥胎而且是闭着眼睛的,什么都看不到。

姐夫,那可不敢乱比哟,这当着菩萨的面可不敢乱说,可不敢乱说,我也是靠着它们才有了这个工作的,菩萨越灵验我这日子才能越好过,我可不怕麻烦。

老孔,提到工作的事情,你最近听没听说关于失业、下岗和什么再就业的说法?老王像是睡梦中突然惊醒一样,眼神炯炯地盯着老孔,希望从他这里得到更多消息。

那咋能没听说呢,今年从过年开始就不断有人问什么灵签,要测问工作吉凶,我哪儿懂那玩意呀。不过我琢磨着既然有这需要那就要满足,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就从其他庙里挪用了一部分灵签。但你也知道这只能让他们高兴一时,很多人最后还是丢了工作,跑这来哭诉,那能怎么办?又不能跟神灵要赔偿。老孔停顿了一会儿,突出长长的烟雾。上个月就有一家两口子抽了上上签,当时我还特意鼓励他们好好工作的。结果前几天有两位老人过来说小两口接受不了现实,双双烧炭自杀了。后来老人又来还愿,希望菩萨保佑小两口不要在另一个世界再作难。

老孔越说声音越低,最后低下头不再说话。老王没想到这个事情已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从老孔的语气和神态里,他听得出来,像小两口这样以绝然的态度应对现实的人并不是个例,只是老孔不愿意再提及这个话题,于他而言太悲惨。他眼里的世界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或者说菩萨神灵面前不应该出现这种人间惨剧。

老王有些慌乱,像是触及到不该碰的开关,手足无措。右手抬起摸向左上衣口袋,没摸着,瞬间抬起左手摸向右上衣口袋,又没摸着,站起来两手同时摸向裤子口袋,又扑了个空。他有些急了,原地转了一个圈,借着灯光看到红牡丹和火柴盒叠放在刚才坐的台阶上。他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救生圈一样,伸手抓起烟和火柴,缓缓坐下,抽出两根烟,又递给老孔一根,自己嘴里叼上一根。划着火柴先给老孔的烟点着,再点自己的。最后燃着的火柴划着一道弧线落在香火堆里,溅起几点火星。

老王夹着烟的手仍然有些微微颤抖,烟头燃烧形成的灰已经掉得精光,烟火红得透亮。尼古丁的焦香顺着鼻孔和口腔进入肺部,充满肺泡之后再打着旋儿从鼻腔喷出,嘴角的空隙有时候也会漏出一些,灰白的烟顺着脸颊快速爬上老王的额头和头发,消散的空气里。深吸两口烟之后,老王鼻孔冲出的烟气开始变得均匀。

渐渐平静下来的老王知道现在的形势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女儿女婿大概率逃不过失业的困局。从不相信鬼神的他在这一刻动摇了,也许只有神灵才能解开人间疾苦缠绕而成的巨大疙瘩,才能提供最具幸福价值的情感依托。他极其希望奶奶庙真如传说的那样灵验,看在他老两口这么虔诚的份上,能够保佑女儿女婿顺风顺水,躲过下岗失业的打击。

奶奶庙的钟声响了,四月初八的第一炷香是英娘双手奉上的。许愿祷告完毕,她发现面前有一筒灵签,认真地又跪拜了一次,然后抽了一支签。她不敢看是什么签,准备让老王看。出门的时候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老王眼疾手快一个跨步上前扶住了她,同时接过长长的灵签,一翻手就看到签上黑黑的字。

上上签!你抽的是上上签!真好!

英娘强撑着挤出了一个笑容,靠在老王身上软软的有些站不住,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慢慢瘫软下来。老王和老孔轮换着把英娘背进了镇中心医院。

天亮以后,老王在医院外面小摊位上买了一碗带有芝麻叶的杂面条。他和英娘仍对杂面条情有独钟,特别是加上自制的芝麻叶的杂面条更是他们的最爱。但他又担心英娘现在这个情况吃不了杂面条,迟疑了一下又买了一份小米粥带上。

早上正是医院最忙碌的时候,人来人往,老王往回走的时候正碰上医院的张医生。张医生是邻村的,和老王女儿差不多大,英娘这几年看胃病都是找他。

二叔,打饭呢?又怎么了?张医生远远地问。

哦,我打点早饭,你二婶不舒服又来医院了,还在挂水,等会儿吃完饭我去找你吧。老王举了举手里的饭,站了一下。

二婶胃病又犯了?不用麻烦你找我,等会儿正好要巡房,不一定在哪儿,巡房完了我去找你吧,你和二婶先去吃饭。张医生说着话从老王面前走了过去。

老王一边走一边想,还是当医生好,如果当初女儿和张医生结婚就好了,现在就不用这么操心工作的事儿了。不知道英娘当时为什么就是看不上他。老王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苦笑了一下,拎着饭快速走向病房。

张医生过来的时候已经半晌午了,药水早已经滴完,英娘又睡着了,老王坐着发呆。

张医生轻轻拉了一下老王,招了招手就又走出了病房。老王看了一眼熟睡着的英娘,也跟着张医生出了病房,一直走到张医生的办公室。

二叔,我去了解了一下,二婶这种情况有点严重,本来胃癌就很难控制,现在心脏也有点问题,咱这镇上的医疗条件和水平太有限,我建议你带着二婶转去县医院,或者去市医院。我怕再这么拖来拖去,二婶恐怕时间不多了。

老王对结果是早有准备的,但这么快就要他做出选择,他又手足无措起来,僵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医生遇见这种情况的太多了,这几年恶性肿瘤癌症的人越来越多,在如何治疗这件事上大多的农村家庭都选择回家硬扛。但在老王这里他认为还能争取一下,毕竟他还有一个在县机械厂上班的女儿,理应有条件做进一步治疗。

二叔,我姐怎么没有回来?要不你打个电话给她厂里,让她回来一下,你们也好商量一下。

哦……那不用了,我自己就能决定,不用转医院了,再大的医院不还是挂水吃药。等你二婶睡醒我们就回家去,麻烦你给看看有没有什么药可以带回家吃的,我们回家吃药吧。

老王很坚定地看着张医生,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肯定的话语。这并不是老王自作主张,英娘虽然不知道她得的是胃癌,但那种痛苦让她感受到了生命正在受到威胁,流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告诉过老王如果是什么治不好的病症就不要治,省得自己痛苦,大家也跟着受苦。这小半年时间里,英娘时常在夜里醒来,总说是做了很不好的恶梦,吓得睡不着。老王知道英娘在骗他,因为他听到了她夜里疼得哼出了声。

张医生答应了老王的要求,开了一大堆药,又专门打印了用药注意事项交给老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按时吃药。

也许是夜里挂的药物开始起了作用,英娘中午醒来的时候状态好多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医院外面传来吵闹的声响,正是庙会热闹的时候,有忽远忽近的咿呀唱腔,有厚实的靴子踩在木质戏台上的邦邦声,还有自行车上焦急的铃铛声。随着风飘进来的是浓郁的油炸东西的香味,和煮粽子的香甜。

英娘坐在病床上,眼望着窗外,仔细听了一会儿,对着窗外说,这是豫剧《朝阳沟》里银环唱的那段,就是下山那段,叫……叫……《人也留来地也留》,就是它了,快点,我们出去听一下,这段最好听。

好,走吧,去听听也好。

老王简单收拾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垃圾收一下就好了,他骑车带着英娘直奔医院后面的戏台而去。戏台前人很多,都在仰着头看着戏台上的表演,似乎忘记了炽热的太阳还悬在头顶,汗水从额头流到脸颊,又滑落到下巴,积成一个个透明的水滴。老王在戏台侧面一家商铺前找了个有阴凉的地方,把自行车停稳当后,扶着英娘坐上后座,他就站在旁边支撑着防止车子晃动。

戏台上的演员不断变换着小碎步,转了一圈又一圈,声音响亮清晰,戏腔板正圆润、曲折悠扬,人物情感的变化也在旋律中让所有观众心生不舍和同情。尤其是最后几句戏词几乎家喻户晓,很多人跟着唱了起来,英娘也在跟着哼唱。

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

好难舍好难忘的朝阳沟,

我口问心,心问口。

朝阳沟,朝阳沟,今年又是大丰收。

人也留来地也留。

老王察觉到英娘在颤抖,他知道她又一次被感动哭了,只是这一次似乎还包含着更多的不舍和回忆。戏台上的剧就像他们过去生活的影像,每一次呈现都让他们不得不修正自己的幸福指标。

中午到家的时候,女儿已经在家刷锅洗菜准备做饭了,外孙女小安在院子里逗狗。

妈,你们干嘛去了啊,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英子,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又请假了?英娘问。

妈,哪里敢请假啊,今天正好轮休,又赶上四月初八,就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了?

去镇上看了会儿庙会,听戏,人真是多,还特别热,只听了一场戏就回来了。

那肯定人多,你俩歇着吧,我去做饭。英子说完转身继续忙着做饭去了。

老王抱了抱小安,问她上学累不累,吃得好不好,听不听话。小安只顾着玩,压根不理他,装作没听见一样。老王觉得有点尴尬,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怎么还不如小时候爱说话了,长大成了闷葫芦了!

英娘走过去搂着小安,小安可不是闷葫芦,人家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喽,不能啥都和别人说的,是不是呀小安?

小安往英娘怀里靠了靠,低声说,姥姥,不是我的小秘密,是我妈妈的小秘密,她不让我把她丢工作的秘密往外说,说你们知道了会伤心的。

英娘看着小安的眼睛,笑了笑,姥姥不会伤心的,工作不要就不要了吧,这不是还有姥姥姥爷吗,回来照样有吃有喝,是不是?

老王转身去帮着英子一起做饭,看着女儿麻利地切菜炒菜,他叹了一口气。英子诧异地看了看他,爸,咋了?又挨我妈说了?

没,你闲下来了就多回来看看,你妈的状况可能不太好。老王嘟囔着说,怕被英娘听到。

好,英子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爸,我想搬回来住,我妈还有多久?

可能三五个月吧,或者更快,也不是很确定,还得看个人状态。

算了,等小安放假我搬回来住吧。

老王拿出烟,又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火头正旺的木头,把火苗吹灭,就着通红的柴火把烟点上。

回来也好,劳心劳力还不讨好的事情不做也罢,实在不行就回来吧。老王这话说的不只是工作,还有女儿的家庭,他希望女儿能活出自己,不要困在不值得的事情上,不管是工作还是家庭。

老王手里的烟燃得很快,没抽几口就已经没了。看着状如鱼鳞的烟灰一片一片掉落,他突然觉得老孔说的话是对的,活着,还有事情做,就已经是幸福了,工作好坏或者工作与否都不重要,好好活着才最重要,争那些面子管个屁用!

手指上的刺痛猛然传来,老王一抖手扔掉烟头,伸脚把烟头踩灭。锅底下的柴火烧得很旺,火苗窜出灶膛,在黢黑的锅台边沿来回闪动。直到手忙脚乱的英子大声催促他火小一点,他才发现只顾着烧火,忘记了上面还有一个锅了。

老王一边退着柴火一边唠叨,人老了真是越来越不成了,撂爪就忘,刚刚在说啥都不记得了,这脑子真是一点儿都不中用了。

你不是脑子不中用,你是不上心,想啥呢?烧个火都开始走神了,真是老的小的都不让人省心!还有你那地,是能种出个金疙瘩还是能长出摇钱树啊?一根筋一样就只种地,唉!英娘坐在院子里开始数落老王,连带着把英子也拐带着说了。

老王在英娘面前一丁点儿脾气都没有,不只是因为他包容她,更因为她说的都是没法反驳的事实。过去他靠着双手挣来的那些荣誉和产出足够一家人骄傲自豪,更是英娘幸福的源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辛苦变得毫无用处,他所专长的不再是最需要的和最推崇的,他也慢慢开始被嫌弃被抛弃。英娘不只一次催促他走出去看一看,别只围着几亩地转悠,村里好几户当年不如他的家庭都盖上楼房了,天天住着这土坯房越来越不顺眼了。

英子凑到老王面前,我妈这是咋了?以前可不这样,你是不是哪里惹着她了?

老王斜了女儿一眼,我可没那胆子,听着吧,又不痛不痒的。然后换上另一种语气,声音也大了一些,好好好,都听你的,好好烧火。

英子带着小安在家住了一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聊了很多很久,是拉家常,是互相安慰,但更像是在告别。

英子知道瞒不住他们,也不该瞒。原来县机械厂因为亏损要卖掉,原本计划是要卖给一家外来的设备组装企业,职工们当然不愿意,一开始职工们还能直接和领导层谈判,后来就见不到任何领导了。职工们被逼无奈去县政府请愿,结果被抓了一批人,不得不放弃以激烈的方式对抗。后来厂子还是被卖了,原来的领导还是领导,只是态度全变了,说厂子现在是他个人的了,就得听他的。结果当初所有参加请愿的人全被悄悄辞掉了,这里也包括英子。好在小安的爸爸没有参加请愿,但也受到英子的影响,被安排到车间当一般工人,辛苦自不必说,但为了生存不得不先保住工作,不知道能坚持到哪一天。

英子说后来才知道新来的那家设备组装企业只出了钱,机械厂也只是换了个名头,领导还是那些人,但却从国有变成了他们个人的了。他们这些有着国家工人等级的职工成了可以随意处置的自家员工,剥削再一次以最卑鄙的方式霸占主人翁们的劳动成果。轰轰烈烈的权益争取行动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悲惨结局黯然收场。

英娘埋怨老王当初错误的决定,把女儿推进这么大一个火坑,如今进无可进又退得艰难。不过她还在庆幸小安爸爸保住了工作,还能等待时机,小家庭的顶梁柱在就有希望。她还不忘夸一下自己当初的英明果断,替女儿选择了一个靠谱的男人。

对于工作老王只知道县机械厂是国家单位,当年挤破头往里进,只以为进去了能够一辈子吃喝无忧,不成想这才十几二十年不到就散伙了,梦想的幸福终究还是破碾碎了。具体到个人身上,就是这个烂摊子最终还是要由他来承担后果,愤恨、无助,却又无处发泄。老王狠狠地骂那些人是社会蛀虫,又耐心安慰女儿。他从女儿提到小安爸爸时那闪烁不定的表情感受到了不安,这个女婿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让人放心,虽然还没到那一步。趁着英娘去厕所的机会,老王告诉女儿别委屈自己,老妈的话可以不用听。

谁都没提英娘的病,包括英娘自己。虽然那病就切切实实地横在他们之间,谁也躲不过去,但老王作为最坚强最安稳也最隐忍的一家之主,用他的耐心和宽容尽最大努力缝补着。英子就像久在外面漂泊的船只回到了港湾,被满满的幸福温暖包裹,只想停下来歇久一些再久一些。这一刻好像又回到当年英子去县机械厂上班之前,有英娘在,有女儿的平安,就够了,这家人都是幸福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收割麦子的农忙时节。今年的小麦经过几场雨水之后长势很好,金黄耀眼,颗粒饱满,收麦的时候天气又以连续的晴日印证着风调雨顺的预言,正好给了人们收割晾晒的好机会。

那几天老王把新麦子晾晒好,英娘帮着装袋,又都拉到家里放进粮仓。晚上吃饭的时候,英娘说胃疼吃不下饭,匆忙吃完老王准备好的药就躺下了。后半夜英娘突然醒来,捂着胸口喘粗气,吐了几大口血。老王慌乱中要拉她去医院,英娘坚持不让去,卷缩着侧躺在床上。

老王知道不得不面对的一刻终于还是来了。这段时间的农忙让他有种错觉,英娘好起来了,看样子至少能撑到下半年,没想到这么突然。他有些恍惚,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跑出屋子,跑到院子压水井旁边,舀一瓢水倒进压水井,开始压水,很快重重的压感传递到手臂,压水井开始出水。这不是梦,因为在梦里压水的时候都是轻飘飘的。

英娘没能等到小安放暑假回来。天刚刚大亮,英子带着小安回来了,她只带了小安一个人。老王啥都没说,招呼英子进屋开始给英娘擦洗穿衣。英子不说话,只是哭,哭得老王心里堵得难受。老王说,别哭了,眼泪滴到你妈身上就不好了,去洗把脸去,擦干净再过来。

这个暑假,英子带着小安在家陪了老王一个多月时间,家里家外全都收拾了一遍,东西全都打包,能锁的锁起来,没用的全扔了,老王跟着女儿去了县城。

第二年四月初八一早,老王一个人又回来了。从熟悉的田埂上走过,不断有熟人打招呼,老王底气十足地回应着,脸上挂满了笑。

锁闭了很久的家门再一次打开,一股股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熟悉的味道直往鼻孔里钻。房屋长时间没有人住,缺少人气的支撑,破败的速度很快。一年不到的时间,土墙的外皮就已经大面积脱落,斑驳得像大片的老年斑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屋子右角隐隐有些塌陷。雨棚下的柴油机上爬满了锈迹,仅有的几处空隙布满了蜘蛛网,地上高低不一地长着大大小小的杂草。

老王把所有的房门打开,又拆除掉窗户上封闭用的胶布和木条,温暖的阳光瞬间洒进屋里,照亮了每个角落,仍然有些凉意的风也钻进房间,很快挤走了潮湿霉烂的气息。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老王停顿了一下,任由它们躲藏,等那些小动物们不再有动静,他才继续在屋里毫无目的地转悠。

转了好一会儿,老王最后坐到门前的石墩上开始抽烟。他再不像以前那样每个动作都很快,时间这时候变慢了。从他嘴里漏出的烟雾缓缓飘散,先是弥漫在口鼻之间,然后侵占了额头,再绕向花白的头发,最后沿着身后的墙面爬到墙头,翻过去飘进院里。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惊扰了慢时光的宁静,打乱了烟雾的路径,烟气四散奔逃。

老王拿下嘴里剩下的半截烟,弯下腰,咳嗽声在他嘴里回旋,变得短闷且粘稠。他扶了下墙站了起来,走到对面杂草地里,从鼻孔长吸一口气,张开嘴吐出一大口浓痰。还是在家舒服自在,连吐痰都变得顺畅了。

扔掉烟头,转身把院门关上,老王准备去镇上的奶奶庙。四月初八就像是他和英娘生命的链接点,而奶奶庙正是这个点的现实寄存处,如果不去一趟总觉得还欠着英娘一个交待。

老孔还是那个多年不变的管理员,衣服还是去年的那套,好像从未洗过一样,领口和袖口有些发亮。

姐夫,来了?你瘦了。老孔试探式地打了个招呼。

哦,来了,看看。老王站在大殿外面背着手看着老孔。

要不……进去上个香?老孔询问。

哦,好,你姐往常都是怎么上香的?你和我说说,按她的那个样子做。老王往大殿门口走了几步,停在高高的门槛外。

那简单,我说你做就成,正好我这边还有多余的香,我给你拿一把。老孔说完转身进了庙旁的偏房,出来的时候拿了一把长长的香。

老王按照老孔的指示跪在厚厚的垫子上,仰头看了看高大的菩萨塑像,面前缭绕的香火烟尘将塑像衬托得更加神圣迷幻,他不得不低下头,举起燃着的高香敬拜起来。

他很想让英娘知道女儿现在好好的,虽然经历了工作和婚姻的双重打击,但她很坚强,一个人挺过了最低谷的几个月,谢谢你给的好运气,你就是她的上上签,护佑着她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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