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初的回京感怀
(这篇是发表在北邮同学论坛的,当时的背景是,三个月前的2007年10月,我为了家庭放弃了川藏的旅游公司的事业,回到硅谷加入一个美国公司,他们派我去北京出差。我当时中文文笔还真好,现在不行了。当时写的感受,其实现在还在。)
北京污染严重。看不到蓝天。人怎么可以看不到蓝天呢?况且北京本来不是这样的。蜀地天阴多雨,是开天辟地以来就如此的,有“蜀犬吠日”之说,但北京大部分是晴天。晴天的天空却也是灰蒙蒙的、阴暗的,白天如同黄昏拂晓,跟北京人的心情怕也是相关联的。
我还可以感受到的是人与人之间刻意保持的距离。大家似乎彼此保持一个疏远平淡。之所以说“刻意”,是跟美国区别的。美国人之间那种距离不是刻意做出来的,因为他们的文化就是个人主义的、强调家庭和自我的,也不喜欢聚众攀比、交往,相对追求一种自适的生活。或者用那个写了“中国人的性格”的美国人史密斯的话说:盎格鲁撒克逊人本质就是孤僻的。所以,美国人虽然人际距离疏远,但彼此不乏善意,甚至因为疏远而增强善意。而中国人的文化是社会化的,大家有种本能的凑在一起的欲望,北京这种城市,故而,是“刻意”地使人们彼此保持距离,甚至有一种刻意的敌意在里面萌生。而这又是在人口如此稠密的情况下。这个东西的根源还在于北京是首都,所以她的环境是非常功利和势利的,这种极端的功利和势利会蚕食人的正常心性,或曰扭曲他们的人性,造成这种刻意的敌意。
这个反映在很多方面。跟生活息息相关的服务业中就可以看出来。北京的服务业水准实在比南方的中等城市不如。是不是能比上小城市,都很难说。我以前是做服务业的,对此很敏感。头天入住这家所谓五星级酒店(实际上可能也就是四星半),天子脚下,清华大学门口,服务员态度还好,但是做事不专业,手忙脚乱,客人稍微多站几个,两个前台接待就跟不上趟了。好不容易弄好,我已经进房间了,前台又打来电话,说刚才忘了复印我护照的延期页。北京餐厅吃了那么多家,包括所谓高档的,其服务质量连成都路边的小铺都不如!!!茶水收费,而且还自己倒;有些餐厅连餐巾纸也收费!My goodness! 餐巾纸值几个钱,这反映的是你对客人的一种态度啊!服务员在给这桌写着菜的时候,可以突然转身给其他桌上菜去了,这在四川像样的餐厅是不会有的,是不礼貌的。服务员给这桌写菜,是从头站到底的,不能同时再跑一边儿去给别人服务。这不仅是态度问题,也有关“销售”,所以要严肃对待。也许我在四川呆长了吧,对这些就敏感,因而不习惯。
四川、西藏!那里的人当然就绝对收入来讲没北京人有钱,但是你走在街上看他们的表情,那种“气”。两个字就是“轻松”。“轻松”是种自然性格,不是种社会性格。佛道的性格是自然性格,儒的性格是社会性格。比如说,把一个北京人扔到荒岛上,他不用面对别人了,他的表情可能也就轻松了。当一个人be with himself的时候,他是“轻松”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西南地区的文化是禅宗说的随缘适意的,是建立在个人生活上的;而北京和上海的文化则是建立在势利基础上,人屈服于社会攀比系统来定义自己的价值和尊严的,因为攀比的泛化导致“泛敌人化”和身心俱疲,从而满脸的紧张或者麻木。北京多于呆滞麻木,上海多于紧张狐疑。这是他们的表情的区别。
我06年说过,中国唯一能让我心甘情愿呆的地方就是川藏一带。内地大城市还是算了。我看自己很准啊。
我从跟长期生活在北京的朋友、同学的交谈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种无奈和浮躁。人人似乎骨子里都愤愤不平。人人似乎都成了经济学家。经济学跟电信科技一样,是门单独的学问。不可能人人都喜好这门学问,但是大家都需要用钱来证明自己,于是乎人人都要侃上两句经济学。而且人们乐此不疲的往往是小概率的发财事件。这种事情有多少价值呢?为什么你只谈某人一夜暴富,不谈也有人财产一夜缩水次日跳楼身亡呢?这都是贪导致的痴,意思不大。在这样一个人口密度巨大、而人际距离又疏远、时刻处在带有敌意的竞争的城市,大家的神经都在忍受着攀比的每分每秒的折磨。
我这次遇到一个有趣的例子,说来发人深省:我在跟凌毅、刘伟、秦华、冯雷等的饭局上问了一句话,在北京年收入20万元算不算有钱?答曰:绝对不算,absolutely not。我第二天跟一个本地同事吃饭,是安徽人,在北京很多年了,我问他同样问题,他是同样的回答。但有趣的是,咱们同学也好,那个同事也好,都承认,20万人民币年薪的收入在北京肯定是top 10 percent。同事补充说,北京有规定,12万以上的人要去税务局登记挂号,考虑到有些自己做生意的人会瞒报,我们把这个数目double一下,也不过几十万人,更不要说20万年收入了。
那么,先生们,为什么你们的收入在top 10 percent,仍然认为这不是高收入呢?你怎么定义的高?嗯?比如我的身高是六英尺整,在中国男性中在top 5 percent,在美国男性中在 top 20 percent,我在两地都算高个的了。北京同学年收入多在三四十万,怎么还不叫高收入?
答曰:有的是人比我挣得高。一语道破!人活得可怜就在这句话。我敢说,在成都,人如果收入在 top 10%,他会感觉非常幸福快乐,非常有钱。甚至,收入在中间,比大多数人多,也会让他很满足。再进一步,在 bottom 10% 收入的四川人、美国人,可能也比在 top 10%的北京人快活得多。难道他们不知道,很多人比他们挣钱多吗?难道他们是弱智?(据我了解,成都的风气又与四川各地稍有不同,本地人相对外地人爱面子、爱攀比,但仍不能与北京、上海乃至郑州那种风气相比。成渝相比,重庆的更功利世俗一些,肯定也跟它的人口密度、码头地位等有关)。北京集聚了全国的财富和富翁,但是人们都说自己不算有钱。任凭如何努力,挣多少钱,也买不来一个:心满意足。这不是饮鸩止渴吗?即使一夜暴富,你丫真的搞了一亿,又如何呢?你会快乐吗?不会,因为照样有人比你有钱,想在北京让人“瞧得起”恐怕还得努力。
今日北京的风气如此。社会舆论也在继续煽动着这种风气。人们在讨论着名车、名表、名首饰、高级服装和电子器材,讨论着入门费多少万以上的富翁俱乐部。我小时候的北京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的人们虽然在国内属于是富裕的,但是生活朴素。他们喜欢穿个中山服,或者军便服,背个军挎包,骑个自行车,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们热爱生活,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人们朴素实在。首都的人多见博闻,知识广泛,但又淡然自得。女孩在垂柳下看书,男生在古刹里漫步,任凭世界在身外流变。这就是北京的文化,我心目中的,乃至也是我身上仍然在反映着的文化。现在,北京死了,只有北漂一族们在改变着她。所有人都无法独善其身,却被喧嚣的世界无奈地吸进没有轨道乱撞的列车。我贴近北京母亲的怀抱,却感觉到了孤独。
命运似乎要导引我回到北京,这是很奇妙一件事。我只知道,如果我回去,是为了人和事,比如朋友和事业,但不会为了这座城市本身。我不属于她,正如她也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