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螂后余生
我站在天台上，第46次拨打莎莎的手机，几下不紧不慢的忙音过后，又是那个熟悉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我不会稍后再拨了，也打算彻底放弃了。我给了自己46次机会想要挽回这段为期两年的感情，而她，一次机会也没给我。就在昨天，她正式向我提出分手，然后转身就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我精神恍惚站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切就收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我跟了三个月的订单，就要最后签合同的时候因为我的疏忽客户跑掉了，我知道，这一次我给公司造成的损失与老板电话里气急败坏的程度果断成正比。我百口莫辩，和女朋友吵架闹分手而严重影响了工作这种借口我实在说不出，最后只听老板在电话里冷冷地说了句：你被解雇了。
我收拾好自己放在工位上的全部资料，到人事部办了离职手续，抱着箱子来到天台。我一边爬楼梯一边想，好失败啊，你都28岁了，长得不帅，失败的恋爱谈了三次，最后都以被踹收场，每一次你用心的付出只有在分手那一刻被证明像极了一个傻子。在这座城市里，你没车没房没户口，摇不到号，也还不起贷，你想在工作上取得点成绩吧，却发现自己智商一般，也没那么努力，平平庸庸碌碌无为，连马上到手的订单都他妈跟丢了，你说你有多失败。
这些话在我脑海里如单曲循环般一遍遍地过，压得我透不过气，只让我觉得自己好失败，好失败。我站在二十七楼的天台，向下望了望，然后纵身一跃，觉得自己解脱了。
人生的最后那几秒似乎异常缓慢，我突然清醒过来，妈的，我为什么要跳楼！我要活着，即使活得很失败，我也要活着，啊！
我无法控制失去平衡的身体，只记得自己人生最后的一个愿望是，千万不要脸着地，那样会死得很难看！
我以为，我和这个世界告别了，我以为，这世界尚且保留的与我有关的，只剩那一具还未处理的尸体了。然而，我错了。
一切的发生像是做了一场梦。我睁开迷离的双眼，感觉自己刚刚睡了好久。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我环顾四周，此刻，我正趴在七楼的空调外机上，再看看自己，竟变成了一只蟑螂！
这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我顺着窗户爬进去，狭窄的厨房，老化的水管，朝西的卧室......一切那么破乱不堪，可为什么，也觉得一切那么美好，那么可爱？我自由地爬来爬去，对重获新生这件事充满了感激。
慢慢地，我找到了一处居所，在卫生间和客厅的交界处，一个目测有十平方厘米的豪洞。慢慢地，我知道了这房间的主人是一对大学毕业刚半年的情侣，女主人叫丫丫，竟和我前女友长得几分相像，丫的。慢慢地，我知道了作为程序员的男主人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后半夜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累到倒头就睡着。偶尔，我也会听到丫丫和闺蜜打电话，才知道她随着将近七百万的大学毕业生大军走出校园，然后也同其中大部分人一样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她跟家人告别，义无反顾来到北京，以为23岁的自己会就此有点起色。但半年以来，生活里最大的变化就是居住的地点从石景山搬到了大兴，从大兴离开到了通州，从通州换到了顺义，从顺义拐回了昌平，如八卦阵一样东西南北地折腾，最后随着第四份工作的彻底崩盘后，生活也回到原点，归于平静。
都是失过业的人，我好想爬到她身边安慰安慰她，可是她越说越激动，狠狠抽出一张纸巾擦泪的时候扭头看见了我，“破房子，还天天跑该死的蟑螂！”
我确实不是这房间里的第一只蟑螂，虽然我不知道其他同类是否也如我一样，是跳过楼的人变成的，但看着丫丫夫妇那么辛苦努力地活着，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谁不想要活得精彩？谁不想要功成名就衣食无忧？可谁又不是一边经历磨难一边慢慢向前的呢？这个过程里，那些迷茫与挫败，那些指责与质疑都不应该成为你因此怀疑自己流泪放弃的借口，因为你一直想要的，是向前，是更好的生活，不是么。不过，丫丫还是会常常问他：“我们真的有这么差吗？为什么我努力工作而看不到起色？为什么我做得越多，却只被看见错得最多？为什么我用心结交每一位朋友，好心做出每一件事，却总会有人曲解我的本意？为什么我们好像离自己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啊？为什么我们还没走到生活深处，就已经对它深恶痛绝？为什么我们只是跨出了一道校门，就看见了这么不一样的世界......”
对于她的疑问，他常会笑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亲爱的。就像我们住的这间朝西的老房子，你看，晴天的时候，不是一样能照进一下午的阳光吗？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们才刚刚开始，阳光还未洒进生活，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每天带着程序员男友加心灵鸡汤段子手的励志语录在整个房间觅食遛弯，生活充实，收获满满，想想我曾经短暂到只有28年的人生如果也是这种状态度过的，想必当时也不会跳楼了吧。直到有一天，我在厨房发现了一堆散发着异香的白色颗粒，很好吃的样子，一看就与面包屑是两种味道。我奋力扑过去，还没够到，就直接摔了下去。
哎哟喂，这一下可着实摔得不轻。我想前腿拍拍后腿站起来算了，老子不吃了还不行嘛，却发现四肢不知为何全都粘在了一张大大的白纸上面！完全动弹不得！
糟了！我突然想起了一种叫蟑螂贴纸的东西，不就是它吗！我慌了起来，努力挣脱，可就是拔不出来任何一条腿，好像越使劲挣脱就越被粘得厉害。怎么办，完了完了......我扑腾了好长一段时间，又累又饿，实在折腾不动了。我趴在那张纸上，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就告诉过我的道理：轻易就能得来的东西，最好别碰。现在，已经变成蟑螂的我本想好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命运却再次与我开起了玩笑，或许，我的死已是注定的了吧，只是命运他老人家赏赐给了我一个特殊的死法？
可我还是会每半个小时蓄积一次能量再次奋力挣脱，已经试过无数次，却依然动弹不得。我感觉自己的左后腿已经快被我扯掉了，但如果可以逃命的话，我宁可折掉一条腿也行啊。想想自己曾经那么轻易就选择跳楼，现在只剩一口气都不会轻易放弃求生，心里也是蛮复杂的。可我也会想，谁的一生过得比我来劲呢？至少我体会过两次生与死，感受过两种不同的生命形式和状态，这一点，在全人类里，我都算成功的吧。想到这里，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竟油然而生，尽管我也无比清楚地知道，在无法改变的生活和命运面前，人类和蟑螂一样都是无助的生物，谁也不用嘲笑谁，谁也别来嫌弃谁，只是，在有限的生命里，你努力过尝试过，内心平静，无愧于心，就够了。
大学时曾辅修过昆虫学的我突然看到两只美洲蟑螂结着伴在朝我走来，我不放弃一线生机，大声喊：“嘿，老兄，快来帮帮我，帮帮我，我在这呢！我被困住了，你们快来救救我吧！”没想到两只美洲老兄对视后，洋洋洒洒地走了过去：“看，它多蠢！”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明白了世态炎凉是生物界通用的处世哲学。
我听到丫丫夫妇开门回来的时候，佯装死去，趴在纸上，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处置我。丫丫拎着刚买回来的蔬菜走进厨房，瞟到我一眼，然后转身对男朋友说，“这东西还挺好用的，果真黏住了一只。”
男朋友竟把抽到结尾的烟蒂平静地戳到我身上：“小店老板说的，这种贴纸最好用。”
我疼晕过去之前，最后听到一句弱弱的声音：“咦，你好恶心，快把它扔了吧......”
这一次，我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活过来的机会了。死了好，死了快去投胎吧，重新做个好人，做个内心强大的人，做个不那么容易放弃也不那么容易就被打败的人，挺好的。
可我为什么还有意识啊？为什么感觉自己还可以动呢？我睁开微弱的双眼，嗅到了清新的空气，看到了天空正挂着一条缤纷的彩虹，原来，刚下过雨。
我慢慢坐起来，想起了两个小时前，我收拾好东西办了离职手续，想去天台再给莎莎打个电话，结果发现楼梯口写着：正在维修，请绕行。我抱着一箱资料走出公司，37度的桑拿天，零下37度的冰冷内心，不知怎么，接下来就毫无意识了......
经过的路人向我投来惊愕诧异的目光，他们一定觉得，光天化日下躺在大马路上的，不是精神病就是流浪汉吧。
管他呢，我蹒跚着穿过湿漉漉的马路，觉得这天气真舒服，这城市真美好。
一切，都会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