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一顶钢盔
郑重声明:此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PK对象:记忆里的角落。
1、
易婉云清晰地记得,上山的柏油路很宁静。两旁的香樟树伸出繁茂的枝叶,像搂着孩子一样将公路严严实实抱住。出租车好似在碧绿的隧道中前行,悄无声息,甚至连风也温柔得不想发声了。
保安通完电话后将身份证还给易婉云,告诉她爬上前面的梯步,穿过广场,就能看到办公楼。易婉云道谢后穿过狭窄的闸门,不料肩上斜挎着的突击步枪磕在闸机两侧,将她前行的躯体猛然后拉,差点将手提袋掼到了地上。
“你这枪是送给罗光的吧?”保安伸手帮她稳住娇小的身体,理正她背上突击步枪的方位,让她得以顺利通过。
易婉云红着脸点点头,两缕清凉的风吹过,她脸上的红晕继而转变成惊讶。没想到罗光挺有名啊,但她没有问出声。
这座老少同乐爱心庄园虽修在山林之中,但是离市中心并不远,上山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庄园在一片香樟树林中,赭红色斜屋顶在碧绿之中若隐若现,楼层不高,户型不大,但楼栋数量多,整齐排列。站在山顶的观景台往下看时,宛如一群别墅。
易婉云不禁感叹,不愧是首个市级福利机构。
办理完相关手续后,易婉云在天使区二栋3号房门口停下脚步。伸手打开房门前,她的目光停留在门上挂着的标示牌上——责任医生:林童。责任护士:文仙仙。责任护理员:易婉云。
易婉云没想到国内的机构办事效率会这么高。她弯腰从门上的玻璃窗口看进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军绿色空调被的小男孩就是罗光了吧。
上一届护理员梅姐曾在电话里告诉过她,罗光的病很奇怪,但并没有伤害他人或者自己的行为。还告诉她罗光的爱好是各种现代化武器。易婉云本来想买一把MK14狙击步枪,可是走了好几个玩具店都没有,只能悻悻地买了95式。不过这把玩具枪也不赖,它带有真实可用的4倍镜、加长的消音器以及仿真短火帽,可以自由组装,小孩子一定喜欢。易婉云从来没想过,小时候在外公家那几年的经历竟然能在工作派上用场。
易婉云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像小偷一样弯腰垫脚来到床头。罗光双手张开,搭在空调被上。稚嫩的脸蛋微侧,呼吸均匀,是熟睡的样子。她将肩上的步枪卸下,搁在一旁的集成柜柜台,因为注意力在罗光身上,没留意自己稍大的动作,使得步枪的铁质短火帽撞到了柜子,发出砰地声响。虽然声音不大,但还是将睡梦中的罗光吵醒。他闪电般唰一下睁开眼睛,双手握拳护胸,有力地说:“是谁?”
易婉云没有被短火帽的撞击声吓到,倒是被罗光警觉性的问候弄得尴尬不已。没等她解释,罗光已经坐了起来。他揉揉眼睛,脸上却没有一点惊慌的神色。
“你是新来的阿姨吧?”罗光用大人一样沉稳地语气,揉完后的目光搜索到让他惊醒的源头,“给我买的玩具吗?”
易婉云为罗光的稳重感到庆幸,如果是其他小孩,睁眼遇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即使不哭也会躲起来的吧。而且,他还主动搭话,或许不是有意的,但无形之中确实为她化解了尴尬。
“林阿姨说,你喜欢武器......这是可组装可拆卸的。”
“是95式,真不错。这装备要是放在那时候,我的战友们就不会死了。”罗光打断易婉云的话,他没有表现出小孩收到礼物后欢欣雀跃的举动,也没有害羞内敛的表情。虽是童声,声音却透露着一股刚劲。易婉云被他那句“我的战友们就不会死了”惊得张大嘴巴,那是从童年传过来的声音。
“如果没有把头盔让给我,班长就不会死了。”只要站在被外公视为珍宝的头盔面前,外公就会用充满内疚的尾音说出这句话。哪怕是独自一人面对书房里的头盔时,外公也会喃喃自语。尤其是他的病越来越重之后,这句话就更加频繁地挂在嘴边了。几乎是同样的话,一个出自小孩之口,一个出自老人之口,一个听着充满沧桑,一个听着满是旭阳,恍惚间给人一种天人相隔的感觉。
“战友指的是庄园里的朋友吗?”易婉云收回思绪的风筝,将注意力拉回罗光的身上。
“战友当然是战场上的朋友呀。”
“哦?可以给姐姐说说是什么战场吗?”
“嗯,我想想,是松毛岭,还有清水河,还有那拉,还有......还有420阵地、439阵地、211高地,还有20号哨塔、23号哨塔——”罗光坐在床上,掰着手指头,仰头斜望着天花板,想要努力想起更多的地方。
仅仅是这些词语,已经足够让易婉云合不拢嘴了。这些词语,她只在外公的嘴里听到过。如果没有在外公家生活几年,她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高地、什么是阵地、什么是炮塔、什么是哨塔。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易婉云忍不住问道,四岁,应该是连手枪和步枪都无法分辨的年龄吧,怎么会脱口而出几号阵地、几号哨塔的呢?
易婉云想起了梅姐在电话里对她说的话:“他发病时,俨然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军事专家呢?”当时,梅姐说这句话的同时语气轻快,所以易婉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呢。
罗光好像有些头晕,他单手捂住脑袋侧面,耳朵上方,同时眉毛皱成八字,眼睛也紧闭着。声音夹杂着痛苦:“我记不得他的名字,只记得脑袋挨了一枪。”
易婉云将他小小的脑袋抱进怀中,顺着他后脑勺轻轻抚摩。
2、
配置了四件宝贝的战友冲得最靠前。你说是哪四样啊,就是56式冲锋枪、钢盔、急救包和光荣弹啊。
光荣弹?因为战场很热嘛,我们很多时候都是光着上身,然后再脖子上挂着一圈手榴弹。进攻时,我们会用它开路,防御时,我们会留下一个,悬在脖子上,好跟敌人同归于尽,所以它叫光荣弹哦。我们班的大笨牛和大老虎就是这样光荣牺牲的。
真名?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给他们取的名字了啦,11个战友哦,有小老鼠、大笨牛、大老虎、小白兔、阿龙、小小蛇、小马、小绵羊、小小猴、小鸡、还有大胖猪呢。
没有狗狗吗?婉云阿姨,我们班12个战士,还有一个狗狗当然是我啊。
在进攻211高地时,我和小小猴趴在战壕,泥土湿湿的,全是战士的血。他从急救包里拿出最后一颗糖,咬掉一半递给我。他说,班长,你知道我也喜欢吃糖,所以我只能分给你一半......下辈子,我还认你作班长。
我将拇指一样大(罗光伸出他小小的大拇指)的糖抢过来扔进嘴里,好甜啊。我被甜笑了,小小猴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整张脸也只有牙齿是白色的,尤其是他的头发,被火药熏成了卷卷,跟主任的头发一样卷(主任的头发很短,但都烫成了螺旋状的卷发)。他的头盔一定是在冲锋的途中被敌人打掉了。我把自己的头盔取下来戴到他小小猴头上。他瞪大眼睛吼我,班长,你这是逼迫我违反纪律啊。趴在我右边的小小蛇回嘴,叫你戴你就戴,班长的话就是纪律。
小小猴他就是不戴,我都抓住他的衣领要吓了。我说,小小猴,你还没娶老婆,没生孩子,还有人世间好多的甜头没尝过呢。我跟小小蛇的孩子都上小学啦,值了。所以,你活下去,更有赚头。
争吵中,突然一颗V40手榴弹掉到我们脚下,小小蛇一脚踢出去一米远,离我们还是很近。小小蛇飞过去,将手榴弹压在了身下。
要是我没有抓住小小猴的衣领,我一定会比小小蛇更快扑过去。
婉云阿姨,你不晓得。那时候,我们只有炮兵才会佩戴钢盔呀,步兵头上戴的一般都是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营长规定,谁俘获的归谁戴,否则就是违反纪律。我戴的是M35钢盔,就是从敌人手里抢过来的。我用刀子刮掉前面的漆,小小猴帮我刻了一个五角星呢。所以,那个头盔也有小小猴一半的功劳呀。
我冲进战场被子弹射中脑袋后,听到了身后小小猴的喊声——班长,我们烈士陵园见。
当我醒来时,周围全是黑雾。我还以为在战场上,但我没有闻到硝烟味,没有闻到血腥味,只有一股植物被碾碎后流出的汁液的味道。我朝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绿光前进,等视野好了很多时我才发现一头牛和一匹马将我推下一座石桥。我在坠落过程中听到有人喊我——小生命睁眼了,他在看全新的世界。
3、
对罗光的看护,易婉云很用心。每当罗光发病时,她都会用心记录下他说的每句话。对话时,她也会抛出一些询问,以此确认罗光的思维逻辑维持正常。
正如梅姐所说,罗光发病时确实没有身体异样,也没有精神异常。相比之下,只是活泼程度低些,说话沉稳些。尤其对武器弹药、步兵作战相关知识的掌握程度堪称惊为天人,而且,对战场的描述也十分逼真。易婉云不禁怀疑,他发病时,一定是被其他人的记忆占据了大脑。
“我们班用的光荣弹都是82-1,黑黑的,长长的,圆圆的那种,很像一瓶金疮药......把黑色盖子拧开,抠出里面的锁环,拉响后朝敌人扔过去。”
易婉云小时候听外公提过82-1和82-2,可她只对数字有印象,因为没有见过,所以无法描述出它半点摸样。一个从小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却能,而且跟资料中82-1的图片完全一致。
“我不知道啊。婉云阿姨,82-1是什么呀?能吃吗?”在正常的时候,罗光带着一脸疑惑的表情回答易婉云的提问。
“那你知道光荣弹吗?”她想更进一步确认。
“我知道啊,是手榴弹呢。”
“你怎么知道的?”
“它告诉我的。”罗光仰着头得意地回答时,用弯曲的小指头指向他的脑袋。
真让人不可思议。
在易婉云照看罗光的第二个月里,福利院组织了一次“老少同乐”游玩活动。所谓“老少同乐”,其实就是将老年区和孤儿区之间的隔离带拆掉,再开放两个园区的大门,让老人和小孩在同一片园区内自由活动。大多数老人们对此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纷纷给孩子们准备好糖果。孩子们在相应责任护理员的帮助下,也为老人们呈递礼物。
撤掉隔离带后的广场很大,轻松容纳福利院所有人员。为了给孩子们增加乐趣,院方在广场上准备了很多沙堆。沙堆旁设置老人饮茶区,以便他们近距离感受小孩的乐趣。
太阳高悬头顶的时刻,院子里的热闹声一浪压过一浪。
不知何时,罗光组织了好几位跟他要好的玩伴。他给他们一一进行编号,同时,也将沙堆进行编号。
只见他抱着易婉云送给他的突击步枪,侧趴在地,像极了经验丰富的解放军战士。其它孩子见状,在他身后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他指着一个很高的沙堆,大声喊道:“清水河西北五百米出的211高地时这次进攻的战略要地。”他稚嫩的食指移到旁边不远处较矮的几个沙堆,“西方有1、2、3三个哨位置,敌人占据3号,我军步兵占据1、2号位。”他又将食指移到另外一端的沙堆,声音奶里奶气却铿锵有力,“东方也有1、2、3三个哨位,敌人占据1、2号位,我军占据3号位。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夺取东方1号哨位。大笨牛,你带领大老虎和小白兔为1组,呈一路队形从东方的山谷潜伏到1号哨位下方。阿龙,你带领小老鼠和小绵羊为2组,呈右梯次队形往西方山脊摸上去。小小猴、小小蛇,你俩跟在我身后为3组,呈前三角队形进攻,为1、2组打掩护。大笨牛,小心山谷的雷区,铁丝网前方100米内千万要谨慎。战士们,听我机枪为号,各自行动。喊出我们的口号!”
罗光从地上腾起来,振臂高呼:“跟着我喊,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他的声音十分洪亮,如同拿着喇叭站在舞台,瞬间吸引了护理员和喝茶老人们的目光。
其它几个孩子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握着小拳头举向蓝天,嘴里嘟嘟哝哝,不知道说的什么。
罗光再次振臂,声音又提高一个度,脸蛋涨得通红:“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比较活跃的两个孩子学着罗光的调调,涨着相同颜色的脸蛋,喊道:“饭我......中午......,水里有猪。”
“好样的!”罗光挺起机枪,朝向大沙堆突突突地叫,从嘴里喷射而出的唾沫星子代替了射击的子弹。“3组的战士,戴好头盔,抱稳机枪,冲啊——”
喝茶区的易婉云将玩闹的场面观察得一清二楚。她知道罗光又发病了,虽然跟正常孩子略有差异,却没有改变他贪玩的天性。
易婉云被突如其来的嘎吱声打断思绪,坐在一旁的老人弹起,身下的椅子赫然倒地。老人笔直如树地站立,双脚吧嗒并拢,向前看,立正,敬礼。
小时候,易婉云躲在书房门扇外面,偷看外公给头盔敬礼的样子,有着如此这般的庄重和肃穆,让人感受得到空气紧实的压力。
从树叶间隙透下来的光斑在老人脸上闪烁,像一团炙热的火焰,将其眼眶照射得火红。
“后继有人了啊……后继有人了……”老人身体摇晃不定,他的双腿像风中的枯草,支撑不住他苍老的身躯了。
4、
下车后,易婉云拉着罗光的小手着急地往楼栋跑。
因为快要过季,道路两旁的槐花已经零零散散,但树干们挺着笔直的胸膛,一如往常地守护着这条回家的小道。
平日里短短两分钟的路程今天却显得十分漫长,她只能将原因归结于罗光的脚步又慢又小。
跨过最后的转角,楼栋从茂盛的槐树跳出来。易婉云的母亲和舅舅左右夹着外公,上提他的手臂,正蜗牛一样朝易婉云的方向挪动脚步。
外公的头发如同槐树上稀疏的花朵,风大一些仿佛就要将其刮掉似的摇摆。
外公佝偻着腰,使劲拉扯母亲和舅舅的手,努力将被圈住的手臂缩回,紧紧抱住钉在侧腹的暗绿色头盔。那是易婉云熟悉的头盔,前额处的红色五角星十分耀眼,五角星正中刷着“八一”两个黄色大字,让头盔显得庄严肃穆。易婉云简直有一种抬头挺胸对它敬礼的冲动。
“妈,舅舅。”易婉云边打招呼边拉着罗光靠近。
“外公,你还记得我么?”外公的目光只停留在头盔上,当易婉云去拉外公手时,外公双手环住头盔,做出害怕被她抢走一样的动作。
舅舅和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叹息摇头,一气呵成。舅舅说:“外公患的果然是那个阿尔茨什么症。”
“阿尔茨海默症。”母亲唉声叹气地补充道。易婉云对这个结果没有额外惊讶,从外公在电话里频繁问她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的时候起,她就开始怀疑这个病症了。她向舅舅建议过查一查这个病,远在黔东南地区的舅舅回话说,医院没有检测出来。
舅舅语气带着不耐烦:“你在国外不知道。这两年,你外公连饮食和方便都不能自理了。”
在小区里散步半圈,易婉云向家人介绍了自己的工作,也介绍了她不得不带回来的罗光。大概是陌生的缘故,罗光始终闷头不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捆住老人的头盔。他歪头歪脑的,像极了考古学家研究古董的样子。
在他们坐在长凳上寒暄期间,一个拿着猕猴桃的小孩从他们身旁跑过,被外公伸直的脚绊倒。小孩手中的猕猴桃脱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在猕猴桃映入外公低垂的目光那一瞬间,外公骤然变成脱缰的野马。他抛开怀中的头盔,轰然起立,扬起身体,扎扎实实地扑向猕猴桃,阻止了它的滚动。正在说话的舅舅和母亲妈呀娘呀地叫完时,老人已经用身体盖住了猕猴桃。他一手捂住身下的水果,一手推开想要搀扶的两人,嘴里直喊:“危险,快跑,你们快跑——”
易婉云起身,看到墨绿色的头盔几经弹跳后在外公身旁停下,宛如不忍分别的战友。阳光透过白云,在外公身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绒毛,多么地柔软,也多么地温暖。
舅舅和母亲二人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外公从地上拖起来。他扭动着苍老的骨架,却仍旧死死捂住那颗炸碎的猕猴桃。
安抚好外公后,易婉云想要捡起头盔,却被罗光抢了先。
“德式M35!”罗光抱着钢盔,双手不停地摩擦,像是要擦掉五角星里那两个大字。
“婉云阿姨,这就是我和小小猴戴的那种头盔。我们那顶只有五角星,没有这个符号。”罗光指着“八一”字样,眼里反射着阳光,他的手指从抚摩切换到抠动,像是要扣掉头盔上的图案。
“老爷爷,这是你的吗?”罗光仰头将头盔展示给外公,没有等到外公的回答后,又将目光挪到易婉云脸上。
易婉云点点头,眼睛已经有些湿润。
“爷爷自己的吗?”
在母亲给外公擦手时,外公一把夺走罗光手中的头盔。
“小舅,外公给你讲过头盔的故事吧?”易婉云挨着长凳上的三人坐下,将睁大眼睛等待回答的罗光抱起来放在膝上。
夕阳的余晖从山头飘下,它穿越浓密的森林,跨过江上宏伟的悬索桥,绕过一栋栋闪着金光的高楼大厦,驻足在四代人的头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5、
出征时,你妈给我跳了半支舞,才半支,她就被累得湿了眼眶。我嬉皮笑脸地求她:“好妹妹,跳完吧......看不全你的舞蹈,我打仗时都想着,怎么会枪枪杀敌呢!”你妈眼泪唰唰地流得更厉害了。她揪住我的袖管,脸蛋像烤熟的红薯,说:“阿朗哥,你活着回来我才给你跳,你要是战死,我就给你留到阎罗殿。”我伸出食指中指搭在她的唇上:“呸呸呸......那等我回来娶你时再看吧。”
别看这个小小的承诺,它可是我在战场受伤时最好的良药。每次吃了子弹,我都靠它挺过去。不过,我能活下来,除了你妈,我的战友们也功不可没。
那是我第一场战斗,子弹噼噼啪啪擦肩而过,留下的弹痕像鞭子一样打在我脸上,火辣疼痛。我吓坏了,背靠在战壕松散的泥土瑟瑟发抖。脾气火爆战友霸王龙抓住我的衣领用橘子一样圆的眼睛瞪着我说:“他娘的,训练时有模有样,上战场就成软蛋了?”班长蹲下来拉开他的手,大声喊:“你第一次真枪实弹不也迈不开脚?让他缓缓。”
霸王龙虽然吼我,可是在撤退的时候却为我挡住了一发子弹。好在射中的是他的腹部,不然就没了。
在班长和霸王龙的带领下,经过几次战斗后,我的勇气被激发出来,在战场上变得生猛起来。我们班刚入战场就连续打了七十多场战斗,取下了六十多场胜利。这期间,我们班没有人员阵亡,只有一位战友受重伤退役。直到老山战役打响,我们接到了参战以来最困难的任务——211高地争夺战。这座高地是战略致胜点,谁控制了211高地,谁就获得战场控制权。当时211高地还在越军手中。我们班的任务是从清水河往东北方向摸去,争夺离高地一公里远的东1号哨位和东2号哨位。在争夺1号哨位时很轻松,班长带着我们以左右梯次队形正面进攻,仅以两人受伤的代价就将其拿下。可是在进攻2号哨位时,我们遭遇了埋伏,不得不往敌人布下的雷区撤退。在我们掩护时,两位受伤的战友主动牺牲了自己,用他们身上最后的手榴弹跟敌人同归于尽,壮烈牺牲。可我们来不及悲伤,上头发来指示,迅速反扑,吸引敌人兵力,为429号阵地和432号阵地创造进攻条件。
在最后一波进攻前,我们还剩下9个战友。我们躺在山下的战壕中,整点了武器弹药。班长说,这一次必须改变策略。他将我们班分为3组,1组往靠西山谷上摸,2组往靠东山谷上摸。班长则带领我和霸王龙在正面吸引火力。我们3人呈前三角队形一点点往前进攻,火力十足,为1、2组创造潜伏条件。
我们坚守十多分钟后,敌人的火力松散了些。班长认为,敌人一定是分散兵力去把守两侧的山谷,因此我们必须给敌人施加压力。于是我们扛着武器弹药边打边往前推进。
在最后一道战壕时,班长和霸王龙的脸被硝烟醺黑了,唯有眼睛猩红如血。
我们躺在战壕中,等待整整两个班的敌人冲下来。
我拿出身上最后一颗很久都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这些糖是你妈托人给我的,每次受伤后,我都会吃上一颗。那个甜啊,就像你妈的笑。我拨开纸壳,咬掉一半,将手里的半块递给班长:“最后一颗了。”
班长接过,抛进口中,笑着咀嚼时露出雪白的牙齿。他脱下钢盔,说:“等咱赶跑侵略者,有吃不完的糖。”
班长将钢盔戴到我头上,拍拍我的肩膀:“你是咱们班唯一没有结婚的,你活下去,最值。”这个头盔是班长上一场战斗缴获的,只有他才有资格佩戴这顶头盔。就在我推脱时,一颗手榴弹掉到我们脚跟。幸好霸王龙眼疾手快,一脚踢开。可因为坑道狭窄,只踢出去一米远就停下。霸王龙大喝一声,飞身就扑了上去。
爆炸声在我耳边响起,耳鼓破裂,敲击金属般的轰鸣声持续不断。硝烟弥漫的速度慢了,四溅的泥土掉落的速度慢了,连班长抱着我躲避子弹的翻滚也像蜗牛一样慢下来。
世界安静了。
班长的巴掌响亮地拍在我脸上,他的嘴唇在动,但我听不见他在喊什么。过了好一阵,我才听到他说:“小子,你在这儿掩护,我冲上去吸引火力。再坚持几分钟,1、2组就能摸到哨位左右夹击了。”班长帮我扶正歪掉的头盔,冲我一笑,缓慢地说:“活下去,告诉你嫂子,接她丈夫回家!”
他决绝地回头,抱着冲锋枪跳出战壕,喊叫声比爆炸声还要响亮,任我怎么喊他都于事无补了。
他的身影在硝烟和子弹激起的灰尘中倒下,如同被推倒的石头。我扛起冲锋枪跳出战壕,对着班长倒下的地方大喊:“班长,咱们烈士陵园见。”
子弹打在我的头盔上叮叮地响,再一次震聋我的耳朵。我离班长倒下的地方不到五米,几颗子弹便穿过了我的身体。在我倒下时,山上传来激烈的交战声和战友们激愤的痛哭声。我知道,他们上去了,他们就要带班长回家了。
因为受伤严重,我被送回后方躺了两个多月。当我醒来时才知道,5班的战友们在后续的战斗中全都壮烈牺牲了。
6、
易婉云是在春节前办理完罗光的领养手续的。
罗光得知他有家人后,在园区里蹦跳了一天。他还碰着喇叭形状的双手,对蓝得一尘不染的天空喊话:“我回家了——战友们,你们回家了吗?”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天,易婉云被舅舅讲述的外公的故事震惊了。不是因为外公在战场上有多么英勇,而是两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在不同时间里讲述了同一个故事。
她本是个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轮回转世,可是,听完关于那顶头盔的两个故事后,她不得不正视自己对这个世界片面的认知。
在外公躺在病床上治疗时,易婉云悄悄地将外公怀里的头盔拿走。在准备破坏掉它前,易婉云耐心地向罗光确认:“你说,你给小小猴戴的头盔用刀子刻了五角星,是吗?”
“是啊。我还回小小猴说,可惜没有红漆呢,要是能涂个红色五角星 ,我们一定能够能凯旋回家的。”
易婉云被小孩子口中的“凯旋”惊讶得呆住了,且不说他如何用上这样晦涩的词组,单单是他钢铁般的发音,也绝不会想要忽略掉对他的好奇心。
易婉云和罗光躲在阳光耀眼的阳台,小心翼翼地刮掉头盔前额的徽章,一个银色的五角星刻痕逐渐浮出水面。
“呀!就是它!”罗光张大嘴巴,如猫掌肉球的小小手掌在空中飞舞。
“你想回家吗?”易婉云摸摸罗光稚嫩的脸,目光却透过窗玻璃投到外公苍老的脸上。易婉云暗自决定:“外公,我替你守护好头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