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日记】真诚招致的伤害

6月22日、23日 真诚招致的伤害

前面说过，我跟人交往的底线，很长时间里一直是真诚，不作假。这是因为我自己一直都很真诚。哪怕有时为了顾及对方的心情，或训练对方的心性，我也会说上几句善意的谎话，但那谎话的背后，还是一片真心。

从小，我就是这样。但小的时候，我时常会因为付出真心而被伤害，因为对方不一定想听真话。有时，人明知逆耳的真话对自己更有意义，却偏偏喜欢听好话。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之一，能超越的人不是没有，但肯定不在多数。哪怕是那些在一个领域很有成就的人，也不一定就能虚心地接受批评。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们很难打破自己的局限，很难取得更高的成就。所以，人想成长，本身并不难，难的是克服人性中的自私和虚荣。很多人可以容纳自己对自己的批评和挑剔，却无法容忍别人对自己的批评和挑剔，就像很多母亲可以自己责骂孩子，却容忍不了别人说她的孩子不好。 

先看两则日记：

1981年6月22日    星期一    阴 

前两天学校演电影，后来又去电厂了，所以没写日记。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话有道理。我把友情毫不保留地送给了一个朋友，待他如待小弟，他有过错，我总是毫不保留地指出来，可得到的却是冷笑。也许，说真话要看对象，不该把所有情感，都真实地暴露给别人看。 

我的性格太活泼了，做起事来，不像某些“正人君子”，我爱开玩笑，显得有失风度，这要改掉最好。但我想，快乐总是好的，不应该把活泼、快乐当成是轻浮。

1981年6月23日   星期二   多云 

昨天，我跟赵╳╳顶了牛，今天我向他认错了。人在这世上，总得让人三分。我的好胜心太强了，无论什么事情总想把人驳倒，胜过别人，但我绝没有嫉妒心，这一点是问心无愧的。 

做人应该礼貌待人，对别人热情友好，以原谅别人的过错为主，不放过自己的过错，任何逃避责任的事都是不应该做的。

自我分析，自我反省，始终是我日记的重要内容。 

从内容上看，这两篇日记说的很可能是同一件事，但有着不同的视角和说法。 

第一篇日记中，写的是真诚招致的伤害。因为真诚而受到伤害，是过去的我常常遇到的。几十年来，它就像我的影子，只要我站在太阳底下，就会有一条长长的影子，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会紧紧地跟着我，没有任何办法。陈亦新曾经劝我，叫我不要老是发出议论，不要老是评论别人，但我总是不长记性——当然，或许我也是不想长这个记性，因为，要是我不说真话，为啥还要浪费生命说话呢？ 

我也知道，只要我现身说法，就一定会引来揣测、误解和非议，但我要是不拿自家说事，又该拿谁来说事呢？说自家，有人会不理解；说别人，对方又会怪我指手画脚。不管怎么说，都会有人不满，有人非议。所以，好多聪明人就选择了不说话。他们不说，我就只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毕竟，我的话虽然会引起一些人的误解，却也能让另一些人反思自己，升华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所以，我的说真话，还是有意义的。

再说，好些朋友坐着火车飞机，甚至远渡重洋来找我，其中的一些人，还是与我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们为的，不就是想听我说上几句真话吗？还有那些买我书的人，他们要是想听好话，可以去看心灵鸡汤，为啥还要看我的书，听我絮絮叨叨地谈人生，谈感悟，谈过往？所以，面对这些令人感动的朋友，我如果不说真话，就真的像孔夫子说的那样，失人了。

很多时候，我分享经验，都是因为有人需要这些经验；我讲自己，也是在讲自己改变命运、提高生命质量的方法，在讲一种思维、文化和生活方式。我不仅仅是在讲自己。很多时候，单纯讲道理，别人是听不进去，也不爱听的，所以，我只能把自己作为标本，解剖给人看。当一种文化通过我的经历呈现出来时，人们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它的力量，感受到自己生命中的一种可能性。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 

写这本书，我也是这个目的。 

四十年前，我在日记里分析自己，因为我想走出一条路来，让自己改变命运，实现梦想；四十年后，我分析写日记时的自己，分析四十年来的变化，因为我想展示这条路，展示沿途的风景，展示自己是如何一路走来的。因为，现在和将来，也许有很多人都想走这条路，而有些人，更是正在走这条路。他们的心中可能充满了不确定，不知道有些困难是不是只有自己才会遇到，有些毛病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有，这时，如果他们看到四十年前日记中的我，就会明白，哦，原来每个人都要经历一个过程，并不是只有他们，才会遇到挫折、坎坷和失败。而且，当我把自己摔过跤的地方写出来时，他们也许就不会在那个地方摔跤了。更也许，他们会因为得到启迪，能够早一点成功。这当然是最让我开心的事。

所以，我一直在写，不同的入口，不同的人群，会让我写出不同的书。但每一本书中，都肯定会有一些相似的内容，因为不同类型的人看似有着不同的问题，也有不同的解决方法，但有些核心的东西，大家都是一样的。要是我在这本书中写了，在那本书中就不写，有些人就有可能会少吸收一些营养，因为他们不一定会每本书都看。

对我来说，每一位读者，都是我的朋友。从小，我对朋友就很热情，自己觉得某些经验很重要，就会希望朋友们也能借鉴。这个观点，决定了我对待朋友的态度——每当看到朋友身上的毛病，我就会担心他们因为这些毛病吃亏，也知道，就算他们不会吃亏，只要这些毛病依然存在，他们的成就就会相对小一点。于是，我就会把他们的毛病说出来。这时，有些朋友会感激我，有些朋友则不会感激我，只会觉得我让他们丢脸了，心里很不舒服。第一篇日记中，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事情。 

你看我的日记，就会发现，我从小就喜欢自我分析，自我检讨。有时，我会看到自己的优点，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发现自己的不足。 

当然，这个时期的日记还显示出了另一种东西：强烈的自尊心。小时候，我的自尊心确实很强。从小，妈就对我说，娃子，要争气，不要让人望笑声。这“不要让人望笑声”，就是一种自尊。我过去那么努力地学习，那么努力地想要写出好文章，除了一个大的梦想之外，其实也有一点小心思，那就是不想让人看扁了，不想叫人望笑声，觉得我是吹牛大王，觉得我爸妈白白供我读书了。所以，那时节，我也有向人证明自己的心思。因此，我常会敏感，常会捕捉到别人的弦外之音，也常会受伤。当然，有时，那真是别人的弦外之音，而有时，那不过是我自己心灵的显现。但对我来说，它们都一样让我备受伤害。如果我不静修，不提升境界，这种受伤的感觉，就会一直伴随着我，我的生命质量肯定不如现在这么高。或许，我还会因此得抑郁症的。

今天我看了一篇文章，它的标题的大意是，他们逃过了枪林弹雨，却没有逃过世人的流言蜚语。流言蜚语为啥会让人受到伤害，感到痛苦，甚至痛不欲生？就是因为人的自尊心。当一个人在乎自己的名誉时，就不能容忍别人说一些不公正的话，觉得自己的尊严被践踏了。但这个世界上，偏偏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没有人能阻止别人的非议。我们可以同情，可以理解，可以为他们说公道话，但不可能杜绝这样的声音。你瞧，我不是连自己都活在非议中吗？这些年，我的变化不是不被人非议，而是即使被人非议，我也不在乎了，依然能过好每一天的时光，做好自己的事情，享受自己的明白、快乐、宁静和自在。对我来说，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不过，即便在敏感、容易受伤的小时候，我也依然有另外一种眼光，这一点，在这两篇日记的前后对比中，表现得特别明显——最初，我会因为敏感的性格而感到委屈难过，但很快，我就会检讨自己，调整自己，觉得不能一味责怪别人，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于是，我就发现了自己当时的好胜心，然后跟对方道了歉。 

对方是不是一点错误都没有，只是我自己好胜，才产生冲突呢？不一定，但我更在乎自己有没有做错。如果我真的有错，那么就算对方也有错，而且他没有承认自己的错误，更没有向我道歉，我也仍然会跟对方道歉，因为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换句话说，我从小就有自己的标准，这个标准跟别人怎么样没有关系。 

就像第一篇日记中说的，我一直想改掉自己真诚的“毛病”，但努力了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有改掉。看，在这些日记中，我总是一次次地提醒自己，但在现实中，又总是一次次地犯。这也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的个性之一。直到现在，在每次讲课时，我仍会直言不讳地指出一些“大师”的错，原因仅仅是担心那些错，可能会误导读者，使他们也犯一些根本的错误。

因为固执地保持自我的这种个性，我在很多地方都不受欢迎。在日记里，你应该可以直观地感受到这一点。于是，我的人际关系，也一直处于两个极端：爱我的爱死，骂我的人也不在少数。我一直都有种孩子般的率真，我的心里没有那些杂七杂八。所以，我有时的开口，就很可能会叫人感到意外——甚至让他不舒服。因为，我常常会点出他不想承认，或没有发现的毛病。有时候，碰到一些跟我说真话的人，我也会马上抛出真心，但很快，我就会发现，这世上的许多人，其实都是好龙的叶公。他们的喜好，根本经不起考验。当他们期待的某种东西，包括信仰，真的出现时，他们又会感到害怕。因为他们放不下成见，不能全然地信任，这样，自然就接受不了真话。这种现象很普遍，这种人，是很难真正改变自己的。不能真正地改变自己，就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始终会随着巨大的命运惯性波动，始终都控制不了自己。

老祖宗说信受奉行，就是这个原因。一个人只有高高兴兴地接受真话，高高兴兴地改正毛病，才有可能升华，才能自主命运。所以，人在面对信仰时，除了热情，还需要一点真正的理性，当然，更需要一种信心。 

我曾写过一首诗，表达自己的这个发现： 

叶公好龙今犹在， 可惜卿卿不自知。 

月在天空正皎洁， 但尽凡心莫相疑。 

这是我的一声叹息，也是我的一种祝福——那诗中的“卿卿”，当然不一定是指女性。 

一跟朋友聊天，我总会交心。这让我有了很好的朋友，但不多。其实，我也不在乎多不多，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我联系的朋友，只有寥寥几人。因为，曾经有些我完全真诚地对待过的朋友，后来都离开了我。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朋友间的真诚是必要的，但一定要注意分寸，要含蓄和包容。有些话，在心里说可以，只要一出口，友情也就完了。

所以，在凉州的某段时间里，害我的人——当然，那是世间法意义上的害，长远地看来，他们其实都在帮我——都曾是我的朋友。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由于一贯的真诚与坦率，曾那么深刻地伤害过他们。看着他们先后离我而去的背影，我总是唏嘘，也才明白，朋友像庄稼一样，需要阳光，但如果晒得太厉害，那庄稼也很难成活。 

在说不说真话这一点上，孔夫子做得非常好。他发现朋友错误的时候，一般只会劝一次，尽尽心，然后就不再说了。我却不然，我老是说呀说呀。我总是觉得，只要真的对朋友好，只要真诚地指出他的毛病，他就一定会变好。 

但后来，我才发现，人是很难改变的。

季羡林也说，他一辈子都想看到坏人变成好人，但他活了九十多年，却没有发现一个坏人变成好人。他说得也许有道理，人是很难改变的。许多时候，坏人就像毒草，是基因的问题，无论如何浇水，那基因都摆脱不了毒性。 

不过，很多事实也都证明了坏人是可以变成好人的。曾经杀过人的密勒日巴便脱胎换骨，超凡入圣了。所以，虽然无论我如何真诚，都改变不了很多朋友的毛病和习气，但也会出现例外，那便是真正有信仰的人。 

这样，我的说真话，也就成了一枚试金石。

许多时候，我对自己的人生都有选择，对朋友、对学生，也是这样。

所以，我也一直在变化着，我不断寻找着自己的不足，然后毫不留情地改掉它。这是我保持了一生的特点，也是我能走到今天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希望，那些真的想要改造命运的人，也能像我一样，接受自己的毛病，然后改掉它。不要回避，也不要恐惧，更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就像小时候妈妈对你不离不弃一样，将那个充满毛病、老是做错事的自己拥入怀中，完完全全地接受他，全心全意地去帮助他。你要相信，这将是世上最伟大的救赎。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