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焉知我意
壹
自我初见他时,他便不开心。
我本是这书生房中一鼎香炉,莲花为体,火光为眼,香片为心,却因他思绪纷纷,逐渐生出了神识。
故我自生来,眼中便是他——两簇长眉紧紧拧在一起,双眼空洞望向窗外,修长的两指交错撑着下巴——胡茬泛青,指节也泛青。
他在等什么,他在想什么?
他见我如烟,而我瞧他心思又何尝不是尘雾昏昏?
猜不透,应是在等我怀中烧尽,沉沉睡去;又或许,是在等我修炼成烟,好飘至鼻尖同他一叙吧。
一定是这样,瞧他如此寂寞。
贰
入冬后天气越发寒冷,他书案上的宣纸越发厚了。
我恐那砚台也生了灵,越发惴惴不安。书生似是感到我的不安,将我从博古架挪到桌案烛台旁。借着火光,我瞧见他手中信上簪花小楷,甚是秀气。
“……春煦秋暖,草与莺飞,实乃聆音此生欢愉恣意之时。然聆音命浅福薄,一病至冬,竟知城中董员外意与令尊结亲,不免心灰意冷。聆音自知出身微贱,若再伴君侧,恐误公子前程,特书此信,一别两宽,勿念勿记。聆音致上。”
花笺最末,还零星皱着几点泪痕,仿佛那女子就在眼前哭一般。
我试着窥探书生记忆,虽仅能瞧见朦胧一截背影,却也觉得心似针扎般难受。书生还在捧信发呆,我猛冲上前,撞落两张宣纸,示意他写信挽留。
书生回过神来,哆嗦着拿起笔,洋洋洒洒写了四五篇,横看竖看不甚满意,拿出四张上好的雪花笺,将方才写的信删改好抄上去,才小心地拿出信封装好,红蜡封齐,唤来小厮反复嘱托,这才递出去。
合上门后,他仍是不停地踱步,双手搓得通红。我想劝他坐下静静,可一用力,却发现怀中香片即将烧尽,一星火光将明将暗。
我无力地缩成一团瞧他,沉沉将睡时,一双冰冷的手将我捧住——他坐下了。
叁
他并未等来聆音姑娘的回信,也许久没有点香唤醒我。
再次醒来时,怀中已是别的香片,热闹香甜的味道熏得我头昏脑涨。而此处并非书房,红绸红烛红罗帐,红艳艳的喜字几乎贴满了每一个角落。洒满大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的床上,正坐着一个身穿喜服,头盖红布的窈窕姑娘,忐忑地勾着手指,细葱般的指尖微微透出些粉色。
我登时明白了,这不是聆音,这是董员外的千金。
红烛烧啊烧,稀稀拉拉流了满桌。
丫鬟塞给我了一两又一两的香片,终于迎来了踉踉跄跄的书生。他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行动间浓浓的酒气惊得新娘屏气凝神,连手指都忘了勾。
丫鬟们见状,偷笑着退出去,掩紧了门。
书生气喘如牛,双拳紧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猛然抬手,盖头轻飘飘掉在地上又被他踩在脚下。新娘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他的脸,直到自己的脸同他一样红,才赶忙低下头去。
我心中一震,知他要说些伤人的话,忙纵烟飞去。
新娘还在抿唇,偷偷斜眼瞧他,却听他沙哑道:“你来我府中未免生分,不如,不如好生休息,我且去书房住几晚。”说罢将我从博古架上拿下来,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我记得今日是正月十五,外头月亮圆得很,也冷得很。
他将我怀里的香倒在雪地里,换上原先的香片又重新点燃。我睁开眼,想问他为何不点灯,却借着月光见他眼中蓄泪,沉甸甸打着转,喃喃道:“她死了。”
肆
新嫁娘小字净娘,不爱说话,却甚爱厨艺,日日给书生送饭,还按照书生的喜好重新定制香片,二两二两地喂我怀中,夙夜未止。
书生将与聆音姑娘的书信整整齐齐收好,沉甸甸的一大盒放在枕头下的暗槽里,想她了,就拿开枕头,盯着那盒子看看,克制着不去翻动。
平时书生与净娘不疏远,但也不亲近,任由她坐在灯旁,时不时拨拨香片,剪剪灯花。待书生读书到深夜,准备休息,她便起身将毛笔砚台冲洗干净,给笔洗换上清澈的水,最后掩门离开。
两人不曾多言,一日三餐,日子长了,竟生出些默契。
书生渐渐接纳了她,甚至有些期待她能待得更久些,却还是没勇气在深夜敲开她的房门。而聆音姑娘恍如那夜积雪,消融在园子的土壤里,慢慢扎根发芽,或枯萎,或茁壮。
我不知未来,他亦不知。
变动出现在他秋闱赴试的前三天。书生父亲来探望的次数越发频频,多是说一些人情世故,有次还递给他厚厚一沓银票。
他父亲来时,净娘会行礼告退,直到书生父亲也走了,留书生一个人坐在案前发呆,笔墨纸砚仿佛与他无关,唯有净娘再进屋,他才有了继续写字的理由。
我知书生心思纠结,却不知他为何纠结,莫非是为了净娘?若是这般……我只好不断催生二人的情愫,白日暗示夜晚入梦。到了临走前夜,书生终于拉住了净娘的手,二人吹灯卧床,我也觉得这香片比平日要烧得热些,赶忙闭上了眼。
第二日我醒来,发觉怀中香片掺了净娘素爱的鹅梨,暖中带甜,倒也还算和谐。
书生将东西装好,合上盖子前,还是将包着银票的布包塞到了书箱缝隙里,最后走到床前掀开帷帐,俯身吻了吻净娘眉心,掖好被角,背上书箱出门了。
伍
书生离去后,净娘爱笑许多,但还是喜欢待在书房中。白天,净娘往我怀里添二两香片,从书架中抽一本书,能看一整天。用过晚膳,净娘抄几首诗词,对着镜子描张自己的小像,待干了就叠好夹进书页里,憧憬着他哪日能发现这个小秘密。
净娘的字与聆音不同,秀气中带些凌厉,一勾一画显得十分潇洒。我喜欢她的字,更喜欢她的人,想撺掇她写信给那蠢书生,她却视而不见,只沉迷于自娱自乐的幻想中,撑着下巴痴笑着将烛芯一拨,一拨。
后来梅子雨落个不停,净娘开始呕吐不止,身边也渐渐地离不了人。书生父亲便命人将书房的东西搬到他们的房间去,免得净娘每天走来走去,过度操劳。
净娘怕家丁弄坏了书生的东西,坐在椅子上怏怏地监工。我抱着药香趴在她腿上,突然感觉她肚子里有样活物,吓了一跳,仔细瞧,才知她怀了书生的孩子。
书生若是知道了,恐怕高兴得要上天吧。
但很快,我便笑不出来了——净娘的丫鬟掀开枕头,喊了一声:“小姐,这里怎是空的?”净娘闻声起身,屈起两指叩了叩,果然听出不对劲,掀开板子一看,黑漆漆一檀木盒好似棺木,叫她不敢直接伸手去拿。
我浮在一旁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心急的小丫鬟忙俯身搬起,“哎呦”着将它重重砸在床铺上,咚的一声惊得净娘回过神来。
小丫鬟一脸好奇,手按在盖子上,道:“小姐,这怪沉的,奴婢帮您掀开!”
净娘忙摁住她,颤声道:“你们……都出去!”最后两字咬得极重,小丫鬟不敢再造次,招呼着家丁们出去了。合上门,净娘一下子力气全无,瘫在床上面无血色。
艳阳微斜,笔洗中泛出粼粼金光。净娘起身往我怀中添二两香片,抱起木盒放进原先的暗槽里,打开门出去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飘至窗外,只见她静立在石板小路,低头与丫鬟说话。日暮金光缓缓流淌,揉着她的倒影浮在如镜的积水中。那一瞬,我仿佛明白了何为“良配”。
小丫鬟别过净娘匆匆打开房门,将我放在一个装满香片的小木匣中,我小心掩着火星,木匣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书房封好,少爷回来前不许有人进去。”
“送这么个香炉过去,对姑爷又有什么用呢?”
“他会明白,单送这个,足矣。”
陆
再醒来已在京城,点燃我的却并非书生,而是个妩媚的女子,桃花眼,柳叶眉,书生唤她,聆音。
我正奇怪,聆音一个旋身趴在书生肩中,蹙眉道:“这香不似我调的那味儿啊。”
书生肩膀微微僵硬,站起来道:“许是我走后,贱内又熏了别的香。”说罢捧起来送到鼻尖,细细品味。我有意让他多闻些在家时残留的药香,可不知昏睡了几日,那些药香早残损得不成样了。
聆音被晾在一旁,有些尴尬,只好娇嗔道:“未经公子允许,她怎好乱动别人东西。”
书生神色一顿,将我递给她:“姑娘若是反悔,大可将此物收回。”我赶忙摆手,拼命把香气往他鼻子里送,如今我已认主,将我送与别人岂不是断我修行?
聆音不肯伸手去接,讪讪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的道理。公子真是对聆音越发冷淡了。”
书生留下几两银子,抱着我乘车离去。后面几天我再未见过聆音,只听人说她先前做人小妾,又被卖至青楼,书生遇到后便筹钱替她赎身,而我那日的异香让书生闻出了端倪,书信一封送到家中,询问家中近况。
乡试那日我附着香沾在书生衣襟上,看他考完试后同一众生员去考官家中饮茶,茶汤清澈,却染着铜臭味。
考官惋惜自家好茶渐少,生员们纷纷掏出银票为考官凑茶叶钱,书生犹豫再三,怀中鼓鼓囊囊的布包到底没拿出来。我仿佛明白了昔日他在纠结何事,想来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从考官家中出来后家信送到,我疲惫得很,法力实在支撑不住,回炉睡了。
柒
书生心急,急着当爹。
秋闱结果还未出,他便急匆匆赶回了家,但这一举动惹恼了他的父亲,说什么儿女情长误事,迂腐意气误了祖宗基业。秋后云高风急,书生跪在院中脊背挺直,却也瑟瑟。
净娘孕肚大显,由丫鬟扶着来到花园。书生心疼她,劝她回去歇着,岂料净娘张口就是让书生服软,书生不服,怒道:“净娘,我苦读十年无愧的是我的心!展露才华之日岂可用铜臭污我英明?我本以为你懂我的心,可你焉知我意?你永远不知!”
净娘踉跄着后退几步,低着头由丫鬟搀扶进屋了。
我陪净娘枯坐了一夜,翌日清晨,净娘挺着孕肚跪在书生父亲屋外,请求公公免去对书生的责罚。
书生父亲也是头倔驴,跟书生暗暗较劲,净娘越是为书生说话,书生父亲越觉得是儿女情长误了他,几番僵持,净娘支持不住昏了过去,因忧思百结滑了胎。
书生彻底与父亲闹翻,扑到净娘床前认错。谁知净娘想起木箱一事,越发悲痛,死婴产下后竟血流不止。而我无论如何努力,都阻止不了净娘气息的流逝。
众人同悲,我借助这点悲意帮净娘撑住一段时间,给净娘些说话的力气:“你枕下盒子里装得,是……是聆音之物吧?我原以为你会忘了她……我不该命人说,说她死了……你放心,我没看。我原是想,只守着你,我原以为我知你心意……是,是净娘愚钝了……”
书生喉中的嚎啕像一面喑哑的鼓,闷而不发,硬生生摧人心肝。
屋中众人急急忙忙收拾残局,抬袖拭目,准备丧事。可大门外突闻几声锣响,竟传来书生高中的喜讯。
书生父亲拊掌大笑,拽着书生大步出门,众人忙换了脸色,搀扶书生两臂同往大门走去。
书生满面泪痕,如同个木偶般任人牵扯,只喃喃道:“焉知我意?焉知我意……”
从今往后,恐怕,只有我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