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

《游隼》:用巴洛克式的繁复,讲述生而为人的厌恶

2023-05-27  本文已影响0人  闲云野小鹤

[这篇文章的第一部分是我最近揉不进其他日记的碎碎念,想看《游隼》相关,可以从第二张图(《重启人生》剧照)的后面开始读]

最近接连遇到好几起与死亡相关的事,读书或观影也格外注意起这一主题,陷入了为虚拟世界而感动、而在现实生活中倍显烦躁的境地。

尤其是有一起公司内部人士去世,却要我们为几位追思会到场的领导写致辞,而我既未见过那位逝者,也几乎没有听过这些领导的讲话,越写越添怨气——在我看来,追思会或追悼会是极其私人的场合,与其相识相熟几十年的人,竟到了最后一面时都说不出半句真情实感的地步,堪称恐怖。

而上一次让我感受到如此寒意的死亡还是20来岁的时候爷爷去世,我回去参加丧礼,爷爷生前工作地的现任领导进行了告别仪式的唯一致辞,致辞内容,是读了一遍他的简历:

XX年-XX年,XX同志在哪里工作

XX年-XX年,XX同志担任什么职务

读完就推走了遗体。

那一整天的仪式,好多亲戚一直告诉我一定要流出眼泪,但在家里告别时我没有,车子上路时我没有,进入殡仪馆的一瞬,我被那洁白的肃穆震慑,体会到了死亡的实感,为那圣洁落了泪,却又在领导致辞时,瞬间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背后一阵发寒。

回去的路上我问我爸,人死后留下的都只有一串简历吗?

我爸说,是吧。

我说,我不要。

但那时我并未想好那我希望自己死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只是从十四五岁开始自问生的意义,到20岁时不仅尚未找到,又给自己再加一题,叫作死的样子。

这是我现在的目标,出自《横道世之介》

我后来喜欢上两类作品,一是日式细碎的生活片,谈人,二便是自然文学,谈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前者教我放下理想抱负,走在喜欢的路上,遇见喜欢的人,做舒适自洽的自己,到头来不必实现什么,也能度过快活的一生;后者更让我认识到,在人之外,世界更是广博,即使有一天,我死了,人类都死了,知道还有那么多东西活着,便还是美妙的。

终其一生有幸见到灰狼的人,我相信少之又少,姑且不论是否能遇见灰狼,灰狼与我们同样生长在这个地球上的事实,以及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事实,才是人类最宝贵的东西。

这是《永恒的时光之旅》中,星野道夫曾写下的话,亦是我今天读到最棒的话,它驱使着我写下这篇文章,清扫内心的阴霾和暴戾。

整个5月,我为了诸多无谓的工作忙得日日加班。自从五一后从青海回来,直到这个周末才第一次得以喘息——这种喘息亦不来自于工作的减少,我依然看到自己的邮箱里周五晚上、周六日仍有十数封邮件在飞,只是选择了刻意不理会。

我选择重新与我爱的作品相会。

书方面,这个月我读完了三本博物书,《海洋中的爱与性》《游隼》《永恒的时光之旅》,目前还在重温梭罗的《瓦尔登湖》,电视剧方面,终于补追了《重启人生》。

《重启人生》,安藤樱的封神一幕

其中,《游隼》一书是最具灵性的,连获得书本的方式都显得“灵性”,但和我过往看过的许多自然书籍不同,这本书的作者对自然不是明晃晃的爱,而是以自然之美,映照着对自身的厌弃。

回想起来,我都忘了自己是哪一年看到了这本书,但因为一直没有找到电子版(非必须做笔记或图片有收藏价值的书,我一般不买纸质),便一直搁置。直到今年理想国让这本书实现“重版出来”,彼时我正在读《海洋中的爱与性》,读着读着发现这一本的电子版也有了,于是某个周六,我读完了上一本书,周日上午约了从北京特地来上海看播客展的老胡吃brunch,在赴约路上,我打开电子版开始阅读,谁曾想,见面之后老胡竟送了我一本纸质!

老胡此前还送过我3本星野道夫的小册子,我俩本就在旅行文学/自然文学方面有一定的契合,后来一聊发现,她果真与我一样,曾寻《游隼》的电子版而不得,后发现这本书今年出了,便迫不及待想读,至于为什么送我一本纸质,纯是她前一日去参加播客展,在一家书店的窗口张望内场,张望了半天觉得挺不好意思,得从人家书店里买点什么,就挑了这本书给我。

感谢播客XD

尽管我自诩阅读自然文学或是博物书籍已不算少,但《游隼》还是在诸多意义上刷新了我对这类作品的认知。

一自然是文字的美。我曾在读《深时之旅》的时候感叹,自己读博物书的体验出现了翻山越岭的感受,此前以为《看不见的森林》《海鸟的哭泣》或《我包罗万象》文字已然动人,但在读这本书时,那些书仿佛低矮成了小学生写作——充其量不过是语义通顺而已。

译者在后记里曾说,这本书的文字有一种巴洛克式的繁复,我被她这精准的描述一瞬击中。

追逐游隼的作者花了大量笔墨观察和描写环境,连颜色渐变,也能细致至极。

河谷沉浸在暮霭之中,地平线亮黄的轨道环逐渐淹没了太阳耀眼的瞳孔。东方的山峦绽放出灿烂的紫色,然后逐渐褪为似有敌意的黑。大地呼吐出冷冽的暮色。落日余晖的阴影里,寒霜寸寸生长。 猫头鹰醒了,开始鸣叫。初升的星稀薄而寂寥。像一只栖息的鹰,我久久聆听着这岑寂,深深凝望着这黑夜。

雄隼在阳光下转弯、旋转,羽翼下方闪过有如匕首一般的银光。他漆黑的眼睛闪闪发光,眼周一圈裸露的皮肤亦如盐粒般晶莹闪烁。

一个难得的美好秋日。高云之下,万物平静、温和。阳光好似非常遥远,一缕缕闪耀、环抱着大地;天空湛蓝,所有棱角都粉碎成了薄雾,只剩一片辽阔。

他的书中有大量捕杀,在短促的排比之下,亦呈现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连可怖的场景都成为寒凛的美。

捕猎飞行之后的杀戮,伴随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仿佛鹰在刹那间走火入魔,杀死了他最心爱的东西。而濒临死亡的鸟儿们的反抗与挣扎,或者说,这种不顾一切将自己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行为,亦非常美丽。这美丽越是惊艳,这死亡就越是骇人。

不论被毁灭的是何物,毁灭的方式都相差无几。而美,不过是在死亡的深渊上升起的烟雾。

游隼以其捕食过程中的飞行速度快最为人所知,作者反复刻画这一俯冲的过程。

他如火箭般发射升空,于空中划过一道迷人的抛物线,下坠,下坠,凿穿如积雨云一般密集的鸽群。一只鸟儿被他劈中,坠落下来,似乎还带着生前的惊恐,像一个猝然从树上摔落的人。

海滩顿时燃烧、咆哮起来,有如白色翅膀万箭齐发。天空粉碎了,被这鸟群的旋涡彻底撕碎了。游隼攀升、下坠,像一柄黑色的钩镰,在四溅的白色木屑中劈砍着。

事实上,作者十分擅用比喻,这或许也是,长期观察和思考后产生的附属。

海滩闪烁着牛奶和珍珠母的颜色。大海安静地呼吸着,像一只熟睡的小狗。

河谷像一颗被浓雾包裹的潮湿的茧,小雨纷纷,从中穿过。

他就像一颗死亡的恒星,绿松石般冷峻、微弱的星光,穿透漫长的光年,终传至我的眼中。

白,如霉菌在眼中生长,沿神经扩散,恍如疼痛,蔓延全身。

鸟在飞行,大地在它身后奔流不息,仿佛是从它眼中奔涌而出,倾泻为一片片色彩鲜明的三角洲。这双眼能看穿事物表面的糟粕,像一柄锋利的斧头直砍树木的心脏。

而同样繁复优美的,还有译者的文字,我后来专门去找过一些段落的英文原文来看,译者的翻译,是完全不输的。

譬如全书最有名的这句:

我一直渴望成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边缘,让我这人类的污秽在虚空与寂静中被洗去,像一只狐狸在超尘灵性的冰冷的水中洗去自己的臭味。

其原文是:

I have always longed to be a part of the outward life, to be out there at the edge of things, to let the human taint wash away in emptiness and silence as the fox sloughs his smell into the cold unworldliness of water; to return to the town as a stranger. Wandering flushes a glory that fades with arrival.

但是这些繁复的文字和比喻却没能带来充实和热闹,反倒透露出寂寞,乃至残酷。

我在周日上午的通勤路上刚翻开书时,望着对环境不吝笔墨的描写,满以为作者也是对自然充满爱之人,是像约翰·缪尔一样能视大雨为上帝的信使、亦是爱的布道者的人。但后来发现他根本处在另一个极端。

他的身心,有一种困窘,对游隼的追逐,是出于对自由的向往,是对于自身为人的身份的厌弃。是厌弃,远超过抱歉的那种负面情绪。

我是被地平线囚禁的人。我羡慕鹰,羡慕他视野的广袤无垠,羡慕天空在他眼中无边无际。

自由!你无法想象自由意味着什么,直到你看见一只游隼如离弦之箭,冲入温暖的春日天空,随心所欲地徜徉在无边无际的光亮之中。

按译者的介绍,作者John Alec Baker一生未走出埃塞克斯,并且后来身患重病,因而书的基调带着灰暗。到最后,我甚至觉得连那些细致的观察和精致的描写都来自于他的困囿无望,因为身体局促在埃塞克斯的小村子里,因而只能日复一日地关注鹰隼、再流于笔尖,日复一日地“自我内卷”。

但这些或许还不构成他内心阴郁的全部。

对野生动物而言,没有任何一种痛苦,任何一种死亡,比它对人类的恐惧还要可怕。一只红喉潜鸟,浑身湿透,遍体油污,只有脑袋还能动弹,如同一块木头在潮水中漂流,但如果你向它伸出手去,它用鸟喙极力将自己推离海堤。一只中毒的乌鸦,张大嘴巴,绝望地做草地上挣扎着,明黄色的泡沫从它喉咙里不断涌出,但如果你试图抓住它,它会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掷向空中,哪怕是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摔落。一只野兔,因多发性粘液瘤而身体肿胀,散发着恶臭,只有脉搏还在骨头与皮毛组成的大肿泡里抽搐着,即便如此它也能察觉到你脚步的震颤,也会用它那膨胀失明的眼睛寻找你,然后竭尽全力将自己拖入灌木丛,因恐惧而战栗不止。

这本写于60年代的书,已经能够看到人类“罪恶”的影子。

实际上大部分讲自然的博物书都会有对环保话题的触及,不管是约翰·缪尔写于19世纪的《夏日走过山间》,还是我最近看的两本书——从sex切入科普的《海洋中的爱与性》,以及记录阿拉斯加自然人文的《永恒的时光之旅》——但大多数书只是惋惜,希望抓紧时间记录,却很少有作者,对身而为人这件事本身,心存厌恶。

我想来想去,不知这篇文章该如何收尾,它明明是日记体,明明当时作者也并不出名,但他似乎没能把自己的感情完全抒发在日记里。在其日记的背后,有其无法落笔的沉重。一如我把文章写到最后,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那就还是用书里的话来收尾吧,把我喜欢的、却还未放进文章里的摘抄,一股脑地倾倒在最后。

虽然存在着许多变数,但游隼的一天通常开始于一次缓慢、悠闲的飞行:由栖息地飞往离他最近、最适合洗澡的溪流。说是近,这也可能是十或十五英里开外的地方了。洗澡后,他会花上一到两个小时等待羽毛干透,梳理羽毛,还有睡觉——只有在洗过澡,再懒洋洋地睡上一觉后,鹰才会真正清醒过来。

鹰的袭击,通常只有一次凶猛的俯冲,一旦失手,它会立刻飞走,寻找其他目标。

掠食者征服它们的猎物,凭借的是对弱点的掌握利用,而非优胜于对方的力量。

鹰离开后,你真应该抬头看看天空:你会发现他的映像还投射在恐惧万分的鸟群身上,并随之高升、飘荡。天空远比陆地要宽广得多。

四周是一种苦涩的寂静,或者说,一种迟缓的死亡。万物都将沉没,没入这灰暗的月光之海,没入这冰封的边缘。

理解和分担恐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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