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灭
深秋。
奉山又灌了口酒。恍惚里长清和尚捻着佛珠垂首立他眼前,口中是那番决绝之语。
暗骂几句何苦思他便转念想那和尚如今光景。奉山江湖里裹风尘,剑尖见了多少皆难数,偏生长清在心下长生不灭。当真羞了脸,逍遥快意在长清木鱼声里败下阵来。
然此间盟誓情义几多,他与长清,一早便熄了烛火,断了念想。
尽管两情点点,亡于季夏。
奉山初时是无名小卒,为成名震江湖之辈,只身去寻传闻里归隐已久的大侠拜师。他不晓得当真如传闻里所言那般,然他不想庸碌平生,只好一试。
时值仲夏。
行至一处又适逢风雨,不巧惟一的客栈已满。奉山忆起近处有小寺,心想着出家人慈悲,许能借宿一晚。
轻扣木扉闻里有几声窸窣,过后门便开了。
是个白净和尚。
僧袍勾其体量颀长而单薄,掌里烛台火映他面轮廓。他问,施主何事。
奉山笑道,外风雨交加,可否借宿。
和尚垂眸,显有犹豫。良久,方开口,施主请进。
蓦地一声雷鸣,风雨愈盛。
即是刺入奉山血脉里的初见。
奉山爱说笑,可那和尚却吝于言语,一来二去里,只知和尚唤长清。他也告诉和尚自己的名字,以示回礼。
夜里奉山合眼,长清捧经未眠。
奉山有些燥热。出于温度,出于长清烛火侧轮廓模糊的面容。他深知同长清往后不得有交,因他浪荡惯了,而长清,一心向佛,皈依慈悲与无情欲。遂他摇摇头,眯眼望了长清一眼,后沉沉睡去。
至于长清,无波无澜。
奉山离了寺。
临行拜谢长清留宿之恩。
长清只道,我佛慈悲,能帮施主,善莫大焉,只算积小德。
奉山笑,有缘再会了和尚。
长清无言。
奉山又去寻大侠。只是如何打听,都不见其踪,有时奉山会疑是否真有其人。可别无他选,人已在途。
他也时常念起长清。
甘于吃斋念佛一生,不得感人间情欲。他当真佩服这和尚。若换做他,只求一死。
奉山笑,笑自己浅薄。
荒山,烈日垂空。
奉山想,那大侠,指不定便隐在这山里。
然行至山顶,都不见甚么大侠。倏时风过,传来檀香气。奉山扣了腰间的剑,心弦紧绷,不知此地怎会有如此气味。
可愈发近了,只见个着白僧袍的和尚斜倚树旁,身影熟悉。待至人身侧,望其面容竟是长清。再一转眼,长清双眸紧闭,脸色苍白。
然怪之又怪,长清怎会在此。
奉山唤了几声,不见答应。转念一想,日头毒辣,这和尚莫不是中了暑?奉山慌了神,不知如何处理,只好将自己壶里的水灌给长清。却洒了许多。
奉山想,不能将长清扔下。便只好将长清与他的物件拖到一处巨石下,正好遮光,等长清醒来。
细看这和尚,眉清目秀。何故出家。
不知有几柱香的时间,长清终是睁了眼。奉山见状,便没好气道,长清和尚,你可真是够累人的,幸好你撞见了我,不然你便要暴尸荒野了。
长清起身,深躬向奉山,说句,多谢施主。
奉山又问他为何在此。
长清答道,寺里主持遣他去这山角下的寺求几本经书。
奉山也不便多问。
两人闲说几句。长清便欲赶路。
奉山忙道,和尚,你这身子还没复好,莫急,今夜先在此凑活一晚。明早继续赶路也不迟。
长清许是觉得奉山话在理,便点了点头。
星子渐出,云霞散去。
奉山躺在石上,长清在一旁闭眸诵经,手里捻着佛珠。
奉山嘴角漾笑。
是夜。
虫鸣扰得奉山难眠,他便借蟾光凑近长清。
奉山难以否认对于长清的感情,尽管不那么清晰,却不曾带有一丝不能见光的想法。倘使长清知晓,一辈子定要恶寒他,求佛祖罚他死不得超度。眼前的和尚,勾了他心魂。
鬼使神差下,奉山吻了吻长清眼角。
明日朝阳,两人便陌路。
奉山想,便这样别离。
哪知长清蓦地睁眼,于暗里死死瞪着奉山。
良久,长清开口,施主自重。等不及奉山说什么,长清便起身摸索拿起行囊欲走。奉山滞着,唇微张,却出不了声。
自己做了亏心事,实在不知如何解释。
“长清,莫怨我。”
“世间枯荣有数聚散无常,因果难得往生难寻,苦难深重便压来。小僧出家意在习佛法除罪孽,来去皆成前尘,烦施主趁早忘却,小僧也好落个六根清净。”
“长清,我自知罪孽深重。”
但闻长清一声叹息同一句,阿弥陀佛。
“夜里黑,和尚,小心脚下。”奉山笑笑。
长清脚步声起。
奉山未再寻长清。他知晓长清不愿见他。
有损清规,不自重,踏禁忌,罪无可恕。
长清黑里行路,不知栽了几跤,却不顾此,他只想快点离开,离开奉山炽烈如炬的目光。长清不宜修行,因他定力不足,自打那夜风雨里见了奉山。他不敢坦白,只好藏于心间,烂于腹里,最好随他圆寂。
长清要向佛祖忏悔一生,也要对奉山愧疚一生。
两人终了以最为无声无息却最剜肉割心的法儿作结。
如今奉山历尽山河,寻到了隐世大侠习得真传,而后名震江湖。至于长清,仍是日复日年复年的吃斋念佛。
奉山贪恋红尘余温,长清于青灯盏盏下,缓渡往生。
患得患失,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