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底红花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幸存者证词,ID:幸运猫猫神,文责自负
那是一条青底白碎花的小内裤。
细长的竹竿子从窄小阳台里伸出去,上面晾满了一串花花绿绿的衣服,周围的上下左右是同样细长的竹竿子。这附近是老楼房,背阳不见光,鸽子笼大点儿的筒子楼,家家户户都这样晾衣服。
李娟在阳台洗衣服,抬起头往外看,也不知道是显眼极了,还是自己心里在作怪,一打眼就看到了她那条青底白碎花的小内裤,挂在竹竿子的尖端,风一吹,颤颤悠悠的。
之前有个很有名气的摄影师路过这里,顺手咔擦咔擦拍了几张照片,各家晾在太阳下底的“捉襟见肘”被拍得像联合国的彩色旗帜,颇有点落难的诗意。
照片在网络上大肆转载,也引得一帮闲人来驻足观赏。有那么一段时间,李娟去小阳台洗漱也要小心翼翼的,她家住在三楼,门窗低矮,生怕自己不经意地就入了镜。
热度一过,现在倒是没有了。
不过政府又规划要修建什么道路,呼啦地来了一群民工,打桩机突突地响,他们大声地嚷着各地的方言土话,闹得不行。
李娟一边把洗干净的内衣拧个半干,一边暗自想,虽然钢圈箍得很不舒服,不过缀着花边蕾丝,漂亮就行了。她用撑衣杆把内衣晾上去,摇摇晃晃地在密密麻麻的衣服里挑出一块小空地来,底下立马有轻佻的口哨声传来,夹杂着哄笑,她心跳得很快,脸也热,视线极快地往下瞥了一眼又收回来。
这段时间入了夏,中午高温不作业,那些民工汉子们一溜儿地蹲在楼房阴影底下吃盒饭,边吃边抬头看眼前的联合国彩色旗帜。多数人也是穷苦人家的出身,习以为常了,然而偏偏有那么一个两个,眼神盯着那些漂亮的花色胸罩和内裤,手肘还要捅捅旁边的人,扯着嗓子嘻嘻哈哈的,尽管全国各地的方言不同,粗俗下流的荤话却是全世界都统一的。
他们总是能把性和内衣裤联系起来。
旁边的汉子们跟着哄笑,家中有妻女的、脸皮薄的、他们或许不讲那种下流话,但也不阻止,就意味不明地笑着,甚至有时候会起着哄,逗那人多讲点,解解闷。
筒子楼里的女人们也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逗她,她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叉腰骂你十八代祖宗。
他们不怎么敢招惹这样的女人,于是眼神在各家的窄小阳台里晃来晃去,不知怎地,就看中了李娟。
李娟在这个夏天第一次来了女性的初潮。
青底白碎花的小内裤放在大红盆里,用水浸着,血点子晕开来,把白碎花都染红了,成了一幅青底红花。李娟用力地搓,一边心惊肉跳。她发育得晚,十四岁了才是第一次。可是倒也不能说没有经验,她见过的。
班里的女孩子们有时候会慌慌张张地从洗手间回来,扭扭捏捏、期期艾艾地问好友,“哎,你带那个了吗?”——“哪个?”于是就做贼似的左右望一眼,压低了声音,“就那个!”对方愣一愣,随即明白了,心照不宣地从书包里摸出什么,极快地塞过去。隐晦的,羞耻的。
也上过一节生理课。
那天体育课没有见到体育老师,反倒是班主任和女校医走进来赶人:女生留下,男生们都到隔壁去。女孩子们不明所以,纷纷嚷嚷问,为什么啊?女校医笑着说,这种事不能讲给男孩子听呀。
遮遮掩掩,不可说。李娟对月经的经验和印象就来源于此,遮遮掩掩,不可说。
等她洗干净了,仍是青底白碎花。
她踮起脚地把内裤晾出去,忽地感觉身上落了几道火热的视线,低头一看,几个汉子蹲在楼下,正抬着头冲她吃吃地笑,她慌乱间对上了视线,他们就暧昧地挤挤眼。
平心而论,李娟算不上相貌好看。虽说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可堆在一块儿,不知怎地就生得普通了。小学时候矮矮墩墩的,常被同班男生们嘲笑,什么“胖妞”“矮萝卜”之类…上了初中,身子抽了条儿,胸脯隐隐地鼓起来,人就像含苞欲放的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变得意味深长了。
李娟心思细腻,模模糊糊地从一两声窃窃低笑中明白了什么。和那些走路都含胸驼背的女孩子不同,她从小就活在羞愧的自卑感当中,太想得到一句夸赞了,哪怕是下流粗俗的夸赞。
于是潜意识地开始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膀大腰圆,腿太粗了,一百来斤了得想法子减减肥……这种事情似乎是理所当然,周围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挑剔自己的,她们都用同样的严苛来要求自己,以近乎卑微的态度来讨好这个世界。
有一回下午放了学,她器材室里控腿,练腰,练得大汗淋漓。器材室在一楼,窗户开着,有几个嘻嘻哈哈的男生路过,扭头一瞥,看见笔直细腻的一条腿,都暗自互相递眼色,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又扭头看了好几眼。
李娟面上若无其事,继续下腰,耳朵很热,心跳也快。那一瞬间在有种隐秘晦涩的快感,她终于甩开了那些讨人厌的外号,被认可的快感。
基于如此的心理,她把那两件漂亮的青底白碎花内裤和粉白色的蕾丝边胸罩挂在竹竿子最外头,底下那帮浑身臭汗的男人们必定是一阵哄笑,喊她小妹妹,她一面直犯恶心,一面却有种奇怪的得意和沾沾自喜。
直到她上高二,楼底下还是能听到打桩机的突突声。修筑的施工队来了一批,走了一批,修好的路挖了填,填了又挖,也不知道是哪点不合上头的心意。
筒子楼里的竹竿子倒是十年如一日,不下雨的晴日,日日挂满了衣服。现在最外端晾着的,是更显成熟的桃粉色的内裤和黑色胸罩。
李娟胆子大了些,有时候会探头往底下看看,对那些满口荤话的男人们笑笑,她很乐意看他们神情讪讪的,试图和她搭话的模样。
高中已经没有了生理卫生课,但男女之间的秘事却在某天悄悄地流传起来,带着几分好奇和向往。然而更多的,兴许是以为偷尝了禁果,就意味着跨越了同龄人,一步走到成人的乐园。
李娟没尝过,可是和羞耻的月经一样,在女生洗手间里多少听过点。
那些女生们挤在窄小的隔间里叽叽喳喳,话题无外乎是各自的男朋友如何如何。她躲在隔壁,听一个女声娇嗔地说,“太疼啦,可他偏要强来。”
“是啊,每个星期都拉着我去开房,”另一个附和说,“他说他那些朋友都做过了,他没面子。”
她们说这些时,语气还有些炫耀,没有人会把自己的不齿之事随便地讲出来。
而她们所得意的,正是李娟一直耿耿于怀的——男朋友,从小到大都没有男朋友,没有男生追过她,甚至连表露过好感的都没有。在这样的年纪和环境,她们普遍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衡量一个女生的魅力和外表,条件要求就是有多少男生追过她,收过多少封情书和多少段暧昧关系。
李娟很明白自己并不属于天生丽质那一挂,所以费尽心思地减肥,练腿瘦腰…可惜,初中高中,哪个男生都没正眼看过她一回。
她想发生点什么关系,不是为了欲望和刺激,人越是害怕或自卑什么,越想去推翻否定什么。
所以,当那双强劲粗糙的手冷不防地伸出来,把她拖进黑暗里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挣扎,也没有大喊大叫,那男人像野猪一样在她脖颈间拱来拱去,她闻到一阵酸臭汗味,一阵反胃作呕。
疼,太疼了。
兴许只有十五分钟,那男人提起裤子就跑了,李娟满身的疲惫,死尸一样躺在老楼房的水泥地里,恍惚地想,那女生说的是真的,太疼了。
她头一次意识到,在这种事情上,她们似乎只是一个取悦对方的工具。
这个事情,李娟谁也没告诉,连日记本都不知道。
她仍然到小阳台去晾衣服,桃粉色的内裤搓干净了,晾在太阳底下,像那时候的青底白碎花,风吹起来,晃晃悠悠。她不理睬那些人的哄笑,她有感觉,那个人一定就混在其中。
李娟隐隐地察觉到异样是三个月之后了。
向来准时的月经意外地没有来光顾。起初不甚在意,然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短暂的十五分钟,于是慌了神,立马跑去药店。进了门,在验孕棒和避孕药之间踌躇犹豫了好久,一抬头,就看到药店售货员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她一咬牙,要来了好几种感冒药和退烧药。
冲剂的药丸的胶囊的都有,倒在一张白纸上,摞成一座小药山。
挑了个父母不在家的周末,偷了家里烧菜用的白酒,抓起一把药灌下去,再仰头灌一口酒。她呛得直掉眼泪,心里暗想,烧得肠子都在着火似的,不信烧不掉肚子里另一个。
直到她意识模糊栽倒下去,肚子里也没什么动静。得亏那日父母回来得早,把她送到医院里洗了胃。等她醒来,母亲坐在床头边,声泪俱下。李娟愣着眼,把来龙去脉招了。
母亲没好气地怨她,怎么你就偏去招惹他们?
正好护士拿着张化验单来通知,说没怀孕,明天就能出院了。毕了,她转身就走,另一个护士笑嘻嘻地过来勾住她的手,问,“昨天那个女孩子呢,也得堕了吧?”
那护士翻了个白眼,说,“不堕能怎样,才十五岁就当妈?现在的小孩儿,都没点卫生安全的常识。”
闹到最后,事情还是报了警。出乎意料的,结案速度很快。
半个月后,警察打电话通知说,抓到人了。
“据犯人口供说,他半年前犯了第一次案就想跑,结果发现一直没警察去搜捕,也没人去报案,胆子大了,这三个月内,已经是作案四次了。”
开庭审理那天,李娟也去了。
倒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心情,她就是想看看对方长什么样,那天夜里,她什么也没看清。或许潜意识里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那人长得起码周正清秀,不至于太吃亏。
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平平无奇的脸,眼神有些呆滞,看一眼,转头就忘了什么模样,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
案件审理几乎没有难度,判决书很快地下来,他被两个警察带下法庭,李娟突然有种莫名地冲动,几步跨上前拦在他面前,她很想问一问,问一问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理。
“你认识我吗?”她问。
男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打量,灰白的眼转缓慢地转了转,嘴里喃喃道:桃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