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之后

  引

  她毫无声息地走在深夜的小巷，仿佛早已习惯移动在人们遗忘之中。与年纪毫不相符的桀骜与冷漠中透着无法掩饰的颓唐，黑色的鸭舌帽压的很低，张扬的耳钉反着刺眼的光。身后忽地一阵嘈杂使她本能地迅速转过身，警惕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只绿色眼睛的猫从一旁的胡同中窜出，停在路中间，眼中的光一闪一闪，歪着圆圆的脑袋狡黠地望着她。她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慢慢地靠了过去。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想轻轻抚上猫咪柔软的皮毛。在冰冷的指尖刚刚要触碰到那缕柔软，突然出现在女孩儿身后的男人冷静地端起紧握已久的枪，仿佛是已读过上帝的剧本，毫无迟钝地扣动了扳机。嘭得一声巨响，绿色眼睛的猫吓得飞跑了开，女孩儿应声倒地，眼中写满惊愕，却再也没有了呼吸。

  “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那个男人低语。

  正文

 第一幕

  她突然醒过来，眼前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她叹了口气，揉揉惺忪的睡眼，擦擦黑色夹克上的口水，悄悄拿出了一张纸，写着那篇重复过千千万万遍的故事：

  “少女孤身一人，行走在浩瀚的银河之间，无人理会，无人在意，她没有生老，没有病死，只是执意走向宇宙深处，没有目的，没有方向，迷失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光，星辰与无尽迷离，没有时间，没有生命，也没有思想。她为自己的意念所禁锢，被锁在没有尽头的轨道里，只能迷茫在错综扑朔的时空之中，一直走，一意走，寻找着一些她无法说出的东西。”

  她喜欢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有难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也在寻找着一些东西吧。而这究竟是什么，她说不出。轻叹一口气，指尖一紧，将纸揉成一小团，塞进乱糟糟的书箱，很庆幸老师没有发现她在干什么，或者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二话不说就将她扔出教室。她再次伏在桌上，沉入梦乡。

 第二幕

炫目的日光将她惊醒，身下的一片冰凉让她顿时倦意全无，赶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蜷在街头的角落里。她抬腕瞅瞅手表，六点钟的字样在表盘上凝固，不再动弹。她脑中疏地一痛，一连画面突然闪现，又突然消失，拚命回忆却再也想不起。她站在被寒风肃杀的街头，不由抱紧双臂，却还是打了一个寒颤。赶忙用手拉紧夹克衣领，又把麻木的指尖放在嘴旁，哈了几口热气，顿时升腾起一片白烟。太阳还不是很高，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

“这是哪儿呀……”她嘀咕着。四周的景物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有种不明所以的相似感。转过街角，她惊异地发现街上的行人是异常的高大，脖子上还有密密麻麻的蓝色纹路，说不上那是自然生长的，还是后来涂抹上的装饰品，仔细一看竟与某些文字很相像。她在来往穿梭的熙攘中走过，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没有着落，也并不觉得那么冷了。四周的人群瞧都不瞧她一眼，都心事重重地各自走各自的路，而她却早已习惯生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后。前方商业街的门口有两个男人在吵嘴，互相骂出难听的话，一个狠狠掐住了另一个的脖子，目露凶光，十几个人在面无表情地围观；街道两侧的酒吧中不时走出妆花了的女人，看上去疲倦又憔悴，颈间幽蓝的纹路也略显暗淡；在车站等车的学生一脸困倦，浮在脸上的劳累像极了平时的她。正想着，她退到街角，躲避忙碌的行人。

她并没有为眼前的一切所震撼，只是感到了比往常更加难以忍受的寂寥。外界愈是嘈杂，她的内心就愈绝望。视线越过忙碌的行人，她望眼欲穿，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抠着自己的指甲。“你在干什么？”身后清冽的声音让她回过头，只见一个瘦高的男孩正望着她，奇怪的是，他的颈间并无那幽蓝纹路。“我不知道。”她别过头去，不再去理会那个奇怪的男孩。

而少年并没有罢休，自顾自坐在了她的旁边，笑得弯弯的眼睛看着面前纨绔冷漠的人，轻启朱唇：“少女孤身一人，行走在浩瀚的银河之间，无人理会，无人在意……那个女孩，就是你，对吗？”面对她错愕的眼神，他温柔地伸出手，将思绪迷乱的女孩儿拥入怀里，看着她渐渐不受控制地睡去，伏在她耳边低语：

“当这一切刚要结束之时，我偏要带你从头来过……”

 第三幕

女孩儿再次被惊醒，身边不再是车水马龙的闹市，而是静谧的小巷。她一个激灵，警戒地蜷起身子，心中一丝漏拍，对这番景象下意识躲闪，莫名抵触，却听到身后的一声轻笑。猛然回过头，看到倚着满是砂砾的青石板的少年。“你笑什么！”她莫名火大。“笑你虚伪的沉着。”说完少年又是一笑，弯起的眉宇让她实是不好再说什么，“跟紧我。”命令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却又无力反驳，闷哼一声算是同意。

男孩儿领着她在一条泥泞的青石巷穿梭，地上冰冷的水洼，密布的青苔以及飘浮着的潮湿的空气都暗示着昨夜的淅沥。狭长的胡同悄无声息，被分为一个个单独的小巷，繁杂市井仿佛一出无人编排的滑稽戏。

走着走着，男孩儿突然停住，她赶忙后退一步才没撞到他。正有些恼火，少年开了口：“这是你的故事，进去看看？”她没有吱声，只是任由男孩推开沉重的木门，看到少年吃力的神色，她犹豫着想过去帮一把。少年却笑笑：“没用的，这是你记忆中的累赘，自己没法推开的。”门颤抖着吱呀一声，待强烈的光芒散去，屋中两排墨黑的书架显现出来，女孩儿的母亲跪在地上烧着用红线穿着的纸钱，纸钱上画满了先前那些人们颈间的纹路，模模糊糊，缭乱不清。她看着这一切，心中无限的愤慨喷涌而出。她走上前去，一把夺过被烧焦的红线，却又使不出丝毫的力气。带着血丝的泪水顺着脸颊艰难地划过，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瞬间化作倾盆大雨，洗刷着门外与世隔绝的青石巷。“抱歉让你看到这些。”少年轻轻开口，温暖得有些虚无缥缈的臂弯再次笼住泣不成声的女孩，眸中一闪而过一丝怜惜：

“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第四幕

雨不见了。四周一片宁静，和煦的风吹在身子上，却依旧难以抚平心中深埋已久的疤痕。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滚滚麦浪里，温润的阳光洒遍全身。她直起身，看到不远处正在吹风的少年。他正张开双臂，沉浸在风中，不顾他人目光，贪婪地呼吸着带着麦子香气的空气，恬静中透着难言的凄凉。太阳透过他光洁的脸颊，竟像是人间最美的一幅画。而那无边的长野的天，依旧是那么暖，风伴着麦浪阵阵翻涌，似忆起了从前。

少年转过头，笑着望向她。女孩儿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这个少年温柔的面庞，心脏竟有一秒的漏拍。她有些难为情地背过脸，紧咬住自己的唇，男孩儿好脾气地笑笑：“走吧。”

她站起身，竟没有丝毫的犹豫，向着少年走的方向跑去。“你的那个故事，”少年回头对上她躲闪的目光，继续说道，“其实有一个结局……但那具体是什么，内容需要你来写。”男孩突然停住，垂下双眸，“少女没有被剥夺思考的权利，只是她自己选择了欺骗，刻意抹去了记忆中深藏又不为人知的一部分，而发光的那些，也再难找回。”

少年回头，眼角甜甜地弯出好看的弧度，小声说:“那么今天的故事就到这里了？”“等等！”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转过头，仿佛对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有点惊讶，看着少女躲闪的神情，琥珀色的眸子中灵光一闪，脱去那一丝难以察觉的顽固与倔强，目光灼灼也不似从前那般遥不可及。他转过头，声音仿佛都要轻轻融化进风里：

“我叫溪元。小溪的溪，纪元的元。”

  第五幕

“溪元……”她沉沉地念着。少年闻声回过头来，对着倚在树旁的女孩灿烂一笑。树叶上残留的雨水吧嗒一声滴落在女孩的眼睛上，透着自然的香气。少年轻轻将雨水拂去，却对上了女孩儿呆住的双眼，和她颊上一抹可疑的绯红。他轻咳一声，背过身去，抬眼望望被茂密的树叶所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天空，散落了一地的品种不清的菌类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为他们照亮了周围静谧的世界。

“这是？”她看看少年。

“你记忆中被深埋和抹掉的那部分。”男孩儿淡淡地说，“从那里就能找到出口。”少年轻轻一指不远处的光芒。“其实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个没有结尾的故事的一部分。”他转过写满认真的脸庞，“也包括现在我看你的眼神，以及我所言的内容。”

“那在书写它的人是谁呢？”

“这我倒是不知道。”少年歪了歪脑袋，眼中闪烁出疑惑的神色，“大概是神灵吧。”她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只是默默走着自己的路。翕动的冥光在他们身旁一闪一闪，前方的路显得悠远而诡谲。

“那个没有结尾的故事，是你从哪里看到的？”少年问。

“我不记得了，或许是某些诗歌，也有可能是电影中的情节，这偶然性太大了，我也说不清楚，”她转过头，望了望若有所思的少年，“你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我生来就知道。”少年略显敷衍的回答让她有些不甘，但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又让她生生把后面的问话憋了回去。“不过，”男孩儿认真地说，“我知道这个故事是我们相遇的原因——因为在我的故事里，在银河中迷失，无依无靠的人是少年……”

女孩儿思考着少年的话，沉默良久。眼看着远方那个发亮的光斑就近在咫尺，她有些胆怯地抬起头，小声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少年回过头，内心矛盾地咬住一边的嘴角，微凉的手遮蔽住她的双眼，看着她越来越瘫软，最后昏倒在地上。他将她打横抱起，丝毫不理会身旁嘶吼的风，贝齿贴上少女的耳畔：

“我们是同一个人，是同一个命运的不同载体，是在银河中迷路的摆渡人，是宇宙中永不消亡的星辰……”

 第六幕

知了聒噪的叫声将她惊醒。四周紧围的山坳郁郁葱葱，长着各种无名的树。不远处巨大的瀑布发出哗啦啦的水声，迸溅的水花送来一丝丝不难察觉的清凉。天空被群山围成一个标准的圆形，耀眼的日光映着山上的树叶与水花闪闪发亮。她伸出手挡住刺眼的光，站起身来寻找少年。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个高挑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一丝慌乱，回过头去想找森林的出口，却只看到了一面高不可攀的陡峭岩壁。她向瀑布的方向慢慢走着，听水声愈来愈近，终于看到了躺在草丛中的少年。

锋利的草尖划破了少年的脸庞，坚实的胸膛有规律的一起一伏，一只蓝色的蜻蜓停在他的肘尖上歇脚。她在男孩儿身旁轻轻坐下，默默注视着他。不知怎的，她总是觉得少年和她有某些相似，虽说不出，但也令她格外欣喜。也许是感受到了目光，少年睁开双眸，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儿，有些悲伤地嫣然一笑：“故事快结束了啊。”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少年又是一声轻笑：“故事的结局，我们已经写完了。这里也就是所谓的‘银河的尽头’，就是我们相遇相散的地方，也是故事结束的地方。”

看着女孩儿依旧迷惑的眼神，他说：“你的故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试图穿越银河的少女寻找着一些无法说出的东西。”

“所以故事的结局便是这一个灵魂的两个载体相遇在了银河的尽头，而这两个载体就是我们，这两个载体寻找的东西也就是在宇宙中流浪的彼此。”

“所以，”女孩儿试探性地开口，“这里的门通往……”

“通往你曾经生活的空间。”

少年看到女孩儿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舍，心中一丝生疼。他垂下头，轻轻地安慰道：“回去之后，我们依旧是一个灵魂的不同载体，依旧共掌一个命运，所以……我们还会再相遇的。只是……这扇门打开的时间很短，如果错过了，我们就会被永远困在这里。”女孩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晶莹的水花高高溅起，打湿了她扎起的发。水珠顺着她的脸滑了下去，掉进了眼睛里，泛起一阵通红。她抬起头，对上少年有些惭愧的目光，壮着胆子紧紧地拥住他，偷偷地嗅着他身上青草的浅浅香味，声带一颤：“那么开始吧。”

溪元没有犹豫，笃定般纵身跃下，她顿时感到了失重的眩晕感和耳边呼啸而过的嘈杂，不由胸中一紧，只得更加抱紧瘦弱的少年，感受着他汹涌的心跳。让她竟不知是怕被抛弃，还是怕失去眼前的他。想到这里，她抬起头，越过风声大喊：“在哪儿能找到你啊，我的男孩儿！”

胸膛对面的少年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仿佛对她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惊讶。而她的泪却再也抵不住翻涌而起的情感，滚烫地从脸颊滑落，消失在空中，化作一片虚无。眼看黑洞般的漩涡就要将他们吞噬，少年大喊出声：“我会在千寻之下等你的，我的女孩儿！”

“水来我在浪花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最后的声音。

尾声

她毫无声息地走在深夜的小巷，仿佛早已习惯移动在人们遗忘之中。与年纪毫不相符的桀骜与冷漠中透着无法掩饰的颓唐，黑色的鸭舌帽压的很低，张扬的耳钉反着刺眼的光。身后忽地一阵嘈杂使她本能地迅速转过身，警惕的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一只绿色眼睛的猫从一旁的胡同中窜出，停在路中间，眼中的光一闪一闪，歪着圆圆的脑袋狡黠地望着她。她松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慢慢地靠了过去。她大着胆子伸出手，想轻轻抚上猫咪柔软的皮毛。在冰冷的指尖刚刚要触碰到那缕柔软，突然出现在女孩儿身后的男人冷静地端起紧握已久的枪，仿佛是已读过上帝的剧本，手指刚刚摸上冰冷的扳机，女孩突然嫣然一笑，从地上弹起，在男人错愕的眼神夺过他手中的枪，精准地将枪口对准他的下颚，扳机咔嗒一响，女孩儿的脑中突然传过一个声音：

“当这一切刚要结束之时，我偏要带你从头来过……”

                                        【完】

                                  作者：白简陌

                           截稿时间：201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