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人物怎么活起来

小说散文中的人物怎样才能活起来，这个问题是写手们都很关心的，通常的说法是对人物性格和感情进行刻画，或者对心理进行描写，这没错，不过没有说到根本。

我举我曾经点评的例子：

但是在治疗的时候，就已经整个人疼在椅子上不自觉发抖。觉得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也该不过如此了吧。我当时想着，这些治病的医生们真的会为一个人关上整个世界的光，让人出来后很想报复社会。

没有打动人，没有表现出真感受。

作者问：描写的更具体一点？

我答曰：没有真正移情代入。

作者又问：没有相关可借鉴的经历要怎么办呢，就只能放弃了吗？

我答曰：移情代入并不难，设身处地就可以想象。有牙疼的经历，就可以移情，这些技巧是可以从名著中学习得来的。不过，如果人物没有在心中活起来，多么高超的技巧都是无用的。

于是我举了我的例子，我常这样，因为名著中的例子再好，读者往往忽略作者的视角，先入为主地认为作者以技巧取胜。我举自己的例子，读者会看出到底是技巧在起作用，还是因为作者在起作用：

一抹斜阳落在绣着金丝花鸟的大红棉被上，小国弓着身子，鼻子贴近被头的粗土布，觉得自己正靠近一汪煤火，火堆上是萌动的一壶水。一只锈黑的铝水壶，壶盖上搭着两只微潮的条纹袜，正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小国缩进被窝，在黑暗里试图看清炉旁的景象，可通红的火光将他的泪灼得发烫。

这段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是人物是活的：

金丝花鸟的大红棉被

一只锈黑的铝水壶，壶盖上搭着两只微潮的条纹袜，正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小国缩进被窝，在黑暗里试图看清炉旁的景象，可通红的火光将他的泪灼得发烫。

这个人物在我心中是活的，表现起来就不难，传达给读者也不困难，因为细节经得住敲打。是不是实有其人呢？没有的，是我想象综合的。

这一切都不需要什么技巧，只需要问自己有没有马虎了事，或者虚花花地跳过去。人物得首先在作者心中活起来，技巧才有用武之地，否则是本末倒置。

现在大家再看《红楼梦》，你会发现尽管人物那么多，但都是在曹雪芹心中活起来，写起来才“活”，并不是曹雪芹技巧高导致。技巧确实能锦上添花，你不能说施耐庵技巧不高，某些大场面和复杂战争描写，施耐庵很强，但是水浒传的人物鲜活程度如何能和红楼梦中的相提并论？

曹雪芹说，他想写几个熟悉的奇女子，这是谦虚的话，但也是实话，他对一个大家族，甚至社会的大厦即将倾覆感受到了，风雨欲来，人世无常这些感受都比较深。事实上，他生活在康乾盛世，长在富贵人家，如果他的感受仅仅是个人的穷困或者家族的败落，是写不出红楼梦的，只能写出一部才子佳人小说。只有人物在心中活起来，顺着人物的逻辑往下推进，结果自然是有寓言性的，作品的逻辑就不会混乱。作品的逻辑是人的逻辑，否则按照现实逻辑，作品就成了私人化写作，一种个人的伤痛，不可能有穿透力。

如今写作为什么难？因为现代社会的不确定性大了，揣摩人物的难度大了，思维方式各不相同。在农业社会，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全部历史，可以搜集到全部的证据，因为人际关系在一个圈子里，有迹可循。农业社会中，人的思维模式相对单一，范本就在身边。现代社会，人与人疏远了，他的想法你难以揣测，这是现代作品更多取材于作者个人记忆的根本原因。现代人更注重自己的主观感受，不再认为集体的意志能代表自己的独立人格。假如再在外部寻找事实，是看不到真切的人的，只能在内部寻找。

作者们如果不意识到这一点，技巧只能是屠龙术，银样镴枪头的样子货，是无法做到真切感人，也无法传情达意。至少那样做是极不明智的以短击长的行为，作品流于皮相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