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的声音
一
鹿雪瑶再次走进这里,四周蓦地暗了下来,只剩空中细成线的月牙儿,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孤独寂寞地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月牙儿那么亮,仿佛黑暗中的灯塔,为她指明方向;却又那么远,似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凭空横在少女眼前,在河的彼岸,是一片华灯初上、炊烟四起的温馨世界。爸爸一手挽着妈妈,一手抱着妹妹从小吃店走出,一会儿和妈妈细语些什么,一会儿又帮妹妹理好围巾,在寒冬之中,每个人脸上都满溢着温暖的幸福。
鹿雪瑶急不可耐地想去对面,但桥上竟无一船、一桥,她只有不停地呼唤,爸爸妈妈和妹妹却像集体失聪般,保持着原有的步伐消失在拐角深处,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鹿雪瑶心生恐惧而又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冰凉的泪水像雨后荷叶上的露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最终顺着脸庞滑落,摔在黑暗中,再也不着踪迹。
冷风袭来,在一瞬间卷走鹿雪瑶身上所有的余温,女孩猛地打个喷嚏,再次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天花板和顶灯,原来,又在做梦啊。
鹿雪瑶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但来不及细想,便被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声打乱思绪,她知道,是时候帮妈妈准备早餐了。
鹿雪瑶擦干眼角的泪水,蹑手蹑脚地走过妹妹房间来到厨房,将鸡蛋磕进锅里,熟练地煎起了荷包蛋。
妈妈抬头看她一眼,又继续忙自己的活,在这不长不短的十五分钟,除了一句“帮我把盐递过来”,母女俩再也没有其它的交流。
鹿雪瑶并不是真的喜欢帮爸爸妈妈做这些繁琐的家事,她只是渴望他们能把对妹妹的爱,分一点给她罢了。
明明都是女孩子,妹妹自打出生便被捧在手心里如若珍宝,自己却从小被扔到乡下外公家不管不问,直到上初中才把她接回身边。
尽管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之久,但鹿雪瑶依旧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和眼前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隔着一条跨不去的大河。
她有时也会埋怨父母的偏心,还会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晚出生的不是自己,但从未表露过心声,自始至终扮演着懂事的乖乖女和谦让的好姐姐这两个角色,比国家一级演员都敬业。
她只是害怕,害怕自己哪天又会像幼时那样被抛弃,任凭她站在村头哭哑嗓子也得不到爸爸妈妈的一个拥抱,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这一走,长达十年。
她有时也会问外公,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外公只是怜爱地摸摸她的长发,末了说:“只要瑶瑶乖乖的,阿爸阿妈很快就会回来了。”
……
一声“姐姐”将鹿雪瑶从回忆里拉出来,她浅笑而应,眼泪流进心底。
用过早餐,妹妹破天荒地要主动刷碗,爸爸妈妈照列夸她一通,又不由担忧道:“水这么凉……”
鹿雪瑶很快明白了,她接过妹妹手中的碗:“雨瑾,还是我来吧。”
刚把洗好的碗放进碗橱,就听到窗外的车铃声,白锦惜坐在自行车上单脚撑地,围巾被风吹得扬起。
“该走了,雪瑶。”
“马上来。”
妈妈并不大乐意她和男生交往,白锦惜却为例外,或许是多年老邻居的缘故,更或许因为他是班长吧。
二
教室的黑板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数学题,白锦惜微微皱眉,不满道:“昨天的值日生是张昕怡吧,她怎么又不做?”
“昕怡家离学校远,她想早走会儿也不为过,以后,这黑板我帮她擦好了。”
“你呀,总是在替别人着想。”白锦惜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黑板擦,帮鹿雪瑶擦掉高处的板书。
窗外,光秃秃的枝桠透着浩渺的天空,冷冷的冬风从错综的枝桠缝里吹过来,鹿雪瑶关紧窗户,白锦惜凑过去,没头没脑地来一句:“要下雪了。”
“什么?”
“没事,我随便说说。”
这天,鹿雪瑶像往常一样帮老师取拿讲义,和白锦惜一起商议元旦晚会的事,还要时不时调节下女生的内部纠纷,就连难得的空闲,也必须抓紧时间复习功课,一点歇息的机会都没有。
“老师……”办公室内,鹿雪瑶盯着自己的脚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报名参加元旦晚会的表演。”说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渴求。
“表演什么?”
“唱歌。”
老师没有答话,只是轻飘飘来一句:“现在已是高二。”
后面那半句“应以学习为重”迟迟未说出口,但即便不言,鹿雪瑶也能猜出个大概。她收起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抱起一摞习题册退了出去。
像是为了证实白锦惜说的话,午后果然飘起雪来,雪花在寒风中曼妙飞舞,为校园铺了条薄薄的白棉被。
这些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们都暂时抛开繁重的课业,一起挤到窗前或干脆到走廊看雪,就连鹿雪瑶也按捺不住,边走边时不时朝天穹望去。上课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在老师的再三催促下,大家才不甘心地回到座位上坐好。
寒风狂啸怒号,树枝被吹得“沙沙”作响,不一会儿便卷下一天纷纷扬扬的大雪来,虽说没了初下时的温柔,但也多了些狂野的美气。
只一节课的功夫,地上铺的、楼顶上盖的、树梢上挂的全都是洁白无瑕的雪,仿佛整个小城都被银装素裹起来,进入一个如梦如幻的银白色童话世界。
前座的唐清雅转过头来,忽地问:“这雪有富察皇后听雪落下的声音时下得大吗?”
“富察皇后……你是在说《延禧攻略》里的富察皇后?”鹿雪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整懵了。
张昕怡接过话茬:“有我长春宫小霸王魏姐保护皇后,这点毛毛雪算得了什么?唔,是时候去给娘娘请安了。”
“平身。”唐清雅说。
张昕怡愣住了,反应过来后举起课本,佯装要打她:“好啊,你竟敢占我便宜!”
鹿雪瑶看着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俩人,竟心生羡慕,肆意地大笑大闹,从不担心花儿会败,这才是青春最本质的模样啊。
富察容音天生爱自由,偏偏嫁入皇室,被森严礼教束缚,成了提线木偶,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做好了妻子与皇后,却唯独丢了真正的自己。
鹿雪瑶又何尝不是呢?近几年,她背负着父母与老师的期望前行,从未得到过多的重视与关爱,却要在妹妹来后被迫学会谦让,忙着演好女儿、姐姐和学委的角色,习惯了用微笑来掩盖失望和痛苦,也在不知不觉中失了自己。
她和容音一样,只想活出自我,可惜无人告知,这究竟该如何去做。
三
雪越下越大,学校宣布取消晚自习,同学们一股脑涌出教室,说笑着结伴而归。
琴房里传来用古筝弹奏的《雪落下的声音》,鹿雪瑶听得入迷,忘了还跟在身旁的白锦惜,随着乐曲轻声吟唱起来:“我慢慢地听,雪落下的声音,闭着眼睛幻想它不会停,你没办法靠近,决不是太薄情,只是贪恋窗外的好风景。
我慢慢地品,雪落下的声音,仿佛是你贴着我叫卿卿,睁开了眼睛,漫天的雪无情,谁来赔这一生好光景。”
一曲终了,少年不住鼓掌:“好歌佳人配飞雪,美哉,美哉兮。”
白锦惜试探着拉了拉鹿雪瑶的手,却被她轻轻甩开了。
“快别乱说了,我哪里是什么佳人啊。”鹿雪瑶别过头,似一株含苞欲放的花,羞涩地打着朵儿。
“雪瑶,你唱歌那么好听,以后要不要去报考音乐学院?”
见少女未言,白锦惜不甘心的继续问:“不乐意去?别介啊,我还想着去学编剧,到时候请你做我的首部原创音乐剧女主角呢。”
鹿雪瑶撩开耳边的乱发,无奈地笑了笑:“妈妈想让我去学编程,以后好考信息工程学院。”
“整天活在设定好的剧本里,不无趣吗?”白锦惜转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唱歌而不是编程,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又何必勉强?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小孩子才会以喜欢来判断一件事要不要做,我们,不可以了。”鹿雪瑶语气淡淡的,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白锦惜突然一改往日放荡不羁的模样,无比认真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成为别人所期待的模样?要记住,你是鹿雪瑶,你也只能,做鹿雪瑶。”
“锦惜,你什么时候变成励志博主了?”鹿雪瑶想要笑着调侃,她努力上扬着嘴角,却觉脸部肌肉微微僵硬,原来,自己也有笑不出的时候。
雪地上留下两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四周安静得好像时间都凝固,放眼望去,只剩一片白茫。
他和她虽并肩走着,但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两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响的脚步声。路上愈宁静,那脚步声就愈发清晰,仿佛这天底下,就只剩下脚步声。
“昨晚不小心把雨瑾的手链弄坏了,我要买一个赔给她。”鹿雪瑶说完这句话,不等白锦惜做出任何反应,便迅速闪进附近一家超市,心脏因不擅说谎话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白锦惜望着少女被货架掩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无奈,还隐隐有些钝钝的痛。
他只希望有一天,她的笑能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快乐。
四
鹿雪瑶怎也料不到,那句只是为了摆脱白锦惜的谎话,几天后竟会一语成谶。
舅妈来做客时,送了她和妹妹一人一串古风手链,十二颗翡翠石珠上雕琢着十二月令花,尽显精致典雅。姑娘们正值爱美的年纪,对手链爱不释手。尤其是鹿雨瑾,小学部管得松,天天要带在手腕上,向小朋友们炫耀。
那天鹿雨瑾放学归来后,没了往日肆无忌惮的嬉笑欢闹,脸上阴云密布,似欲雨的天空。
“怎么,谁欺负你了?”鹿雪瑶拉过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问。
“姐姐,我的手链找不见了。”鹿雨瑾抬起头,眼睛里蓦地蒙上一层雾气。
“谁让你这么不小心,自己弄丢了怪谁!”
鹿雨瑾听妈妈这么一说,再也忍不住眼泪,全部扑簌簌落下来,委屈地说:“我已经很小心了,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丢。”
见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爸爸妈妈果然心软了。若是条普通的手链,去商店再买一条也便罢,但这条手链是舅妈托朋友手工雕制而成,哪能轻易买来?
爸爸妈妈相视几秒后一同望向她:“雪瑶,你的手链呢?”
“放卧室了。”
“你看能不能……”
“我也很喜欢那条手链。”鹿雪瑶打断爸爸的话。
“我知道,但你能不能把这让给雨瑾?你舍得看妹妹哭吗?”
几乎是一瞬间,鹿雪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按住即将爆发的愤怒,冷厉地反问:“我哭的时候,你们就舍得看了?为什么我处处都要让着她,为什么!”
“因为你是姐姐。”妈妈说话声音不大,语气却异常坚定,让她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鹿雪瑶沉默半晌,收起刚才莫名而来的愤怒,再次戴上微笑面具,将自己的手链恋恋不舍地放进妹妹手中,柔声道:“这次可不许再弄丢了。”
“放心吧姐姐。”鹿雨瑾破涕为笑,眼里闪出璀璨的星芒。
鹿雪瑶提着书包走进卧室,将爸爸那句“还是姐姐懂事儿”关在门外,只觉鼻子酸酸的,眼眶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如果不做姐姐,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必谦让,偶尔任性一回?”
鹿雪瑶鬼使神差地打下这句话,又鬼使神差地发给了白锦惜。
许久,白锦惜才答非所问:“省电视台《唱吧》节目要来咱这选拔了,你去不去报名?我敢打包票,你一定会被选上的!”
很快,又补充一句:“放心吧,评选和比赛时间都在双休和节假日举行,不会耽误正常上课时间的。”
鹿雪瑶思虑许久,输入框的文字打了又删,最终也没能给出确切的回音。
白锦惜盯着屏幕上一直闪烁的“对方正在输入中”耸耸肩,无奈地笑道:“What
are you waiting for?即便是做姐姐,也可以偶尔任性一回啊。”
末了,又加一句稍作改动的富察皇后经典台词:“人生有很多重大的选择,是不会给你机会再回头,明知不做会后悔,还要踌躇不前,是最痛苦的,既然选择了,不如即便后悔也一做了之。”
成天就知道瞎扯,给人家乱改词儿!鹿雪瑶在心里笑骂一句,不再犹豫,下定决心回道:“去!”
仅一个字,便将内心压抑许久的种种情感全部释放出来,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五
从那之后,鹿雪瑶每天都会抽出时间练歌,她所选的曲目是那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雪落下的声音》。
白锦惜常称赞她为天生的歌手,用原话来说便是“听鹿雪瑶唱歌绝不失一种享受,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滴一滴落在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将沉睡已久的希望之种都浇发芽了。”
说话间,绒雪飘洒枝头,宛如落下一树梨花。冷风吹来,鹿雪瑶一阵哆嗦,脸上却浮出红晕,不知是天气严寒还是害羞。
鹿雨瑾走过姐姐房间,被里面传来的歌声所吸引,竟再也迈不动脚步,在那痴痴地听着,直到一曲终结。
鹿雨瑾叩响房门,得到应允后进入,第一季便是:“姐姐唱歌好听极了。”又挨着鹿雪瑶坐下,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她怀中,“有个如此疼爱我的姐姐,真的好幸福。等我长大后,要开一家大大的音乐公司,专门制作发布姐姐的专辑。”
鹿雪瑶听后又惊又喜,眼里漾起涟漪。原来,看似顽劣任性的妹妹,也在悄悄守护着自己的梦想啊。
多日未见的太阳冉冉升起,照在皑皑白雪上,洒落一地碎金。一股暖流流进鹿雪瑶心底,她相信,待融雪之后,定会迎来灿烂的春天。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旧雪未融,新雪又加,妈妈也因“耽误学习”为由不让她继续练歌,并将她看管得更严了。当然,鹿雪瑶也从未告诉过妈妈,自己将要去参加音乐比赛的事情。
临上场前,鹿雪瑶打起了退堂鼓:“锦惜,你说我会不会紧张忘词,然后被刷下来?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咱练习了那么多天,不试一试岂不是白折腾了?”白锦惜不由分说地将她推进选拔室,做了个加油的手势,“相信自己,你一定可以的!”
鹿雪瑶进去后,白锦惜一直在门外等她,时间仿佛停滞,每一秒都十分煎熬。
“锦惜,我通过了!”鹿雪瑶像孩童般得意地扬起手中的通行证,脸上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欢笑。
“厉害了雪瑶,双击666!”白锦惜以可乐代酒为她庆祝,又以学校组织班委外出学习为由,帮她瞒过家人,得以顺利参加演出。
临行前一晚,鹿雨瑾蹑手蹑脚溜进姐姐卧室,将那串手链重新戴在鹿雪瑶手腕,一遍又一遍问:“姐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知为何,竟红了眼圈。
次日,鹿雪瑶早早起床,帮熟睡的妹妹掖好被角,和白锦惜匆匆告别后踏上通往省电视台的列车,内心满怀希望。
他本打算陪她同行,但因家有急事,不得不改了计划。
列车行驶在盘山公路时,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小轿车,只能猛地打右转,不料撞上上年久失修的围栏,鹿雪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
然后没有然后,以后也不会再有。
无穷尽的雪花从天穹深处撒落,将她的希望与无奈一起掩埋。
白锦惜像一具被抽出灵魂的空壳,脸色苍白地跌坐在沙发上,直到新闻播完后也没有动。
耳畔又响起熟悉的旋律——“轻轻,落在我掌心;静静,在掌中结冰。相逢,是前世注定;痛并,把快乐尝尽。明明,话那么寒心;假装,那只是叮咛;泪尽,也不能相信;此生,如纸般薄命……”
她们用尽全部力气去找寻真正的自己,却还是敌不过束缚的牵绊与命运的玩弄,最终只能轻叹一句“此生,如纸般薄命”。
雪落无声,有的只是世间无尽的悲凉与哀婉。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