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翠兰:触手可及的幸福
六岁的时候,她会望着夏夜的天空傻傻地笑。月华如水倾泻处是一条银河,凉,且亮。
凉得像身下新制的凤尾簟,亮得,像河畔那个天神的眼睛。
不要问她怎么晓得天神的模样,她也不清楚。你知道,有时候小姑娘的心思就是这样。
乳娘来把她抱走的时候她忽然笑了,目光眷眷地攀着天边不肯离去。
“阿姆,他对着我笑了。”
“谁?”乳娘诧异地四顾。搜索无获后笑道:“小姐这是魔怔了呢。”
她不管,依旧笑,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以后要嫁给他那样的人。”
乳娘无奈地摇摇头,抱起小祖宗往绣楼走去。不晓得是谁教她这些话。回头要跟杏儿她们好好说说。
十六岁她上了花轿。
泪水流了满面,几乎粘住那块红盖头。
幼时关于那个天神的冀望早已随着那块弃置了多年的簟席一同收进了尘埃里,她此刻只是想着万万不要嫁给那个恶霸。
可没办法,那人有钱有势,从高家抢了人盖了盖头塞进花轿里,没人敢拦着。
杏儿和乳娘的哭喊已给抛在了身后,爹娘老迈的求告声也渐渐不闻。
不如死了吧。她想。从发间摘下一朵金花来哆嗦着往嘴边送去。
这时候轿身忽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接着是轿夫惊慌逃窜的声音。
然后一只手将轿帘稍稍掀开,男人算不上温雅的声音传进来:
“小姐莫惊。”
后来才知道,救了她的壮士名叫猪刚鬣,福陵山云栈洞人氏。
爹娘把他留下,他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住了下来。她给他端去茶水,他憨实的目光望向她,那里头的喜悦与倾慕她看得一清二楚。
从此高家就热闹起来。杏儿成日里叽叽喳喳的,都是那位壮士如何如何。她就训斥她,嘴角的弧度却是掩也掩不住。
据说他力气大得惊人,一个人耕的地能顶高福儿四个。
据说他饭量也大得惊人,一气吃了八九屉包子吓得高福儿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据说……爹娘有意,要招他做上门女婿。
娘那天来绣楼,对她红得发烫的小脸只做不觉。娘说,爹娘就你这么一个闺女,怎舍得你嫁得远。
娘说,我看他是个本分的人,又有些本事在身,你嫁他,必然不会吃苦的。
娘还说了什么她全乎没听清楚,只低了眼红了脸,娇怯怯说一声:“但凭母亲做主。”
成婚那一日家里来了好多人,有她认识的,但大多不认识。他们都是满脸喜悦的笑,透过盖头朦胧地望去就是一派热烈的红。于是她在盖头底下也笑起来了,全然忘了新嫁娘该有的矜持——反正也没人瞧见。
拜过天地,便要入洞房。她让喜娘扶着,娉娉婷婷地离去。喜娘在她耳边玩笑:“新姑爷还要灌下几盅酒呐,小姐可别心焦。”
她盖头下的脸腾的红了。
独自坐在房中,床前的喜烛盈盈地落着泪。她把裙摆的流苏绞了又绞,好像真有些心焦了。
正想着要不要唤人去催一催,杏儿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眼角还有泪痕未干。
她大骇,忙问她怎么了。那丫头却是吓傻了一般,只一叠声叫着:“小姐快跑!妖怪、妖怪来了——”
妖怪?她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时门口传来男人醉酒后粗莽的声音:“娘子——”
杏儿跌坐在地上,口中依旧喃喃着妖怪。她有些害怕,不禁向后缩了一缩。
这时候她的新郎走进来,魁梧身材撑着大红喜袍倒也精神得很,只是那张脸……
那分明,是一张猪脸。
她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看他一步步走来,只是念道:“别过来,别过来……”
杏儿这时也醒过神来,挡在她身前,只是腿仍是一个劲地抖。
那妖怪似是不耐,一把将杏儿拨开,一挥手便是飞沙走石。待她睁开眼,已是身在庄子西北角一座小楼里。
那是她三年的噩梦。
被锁在一座陌生的楼子里,三年不见天日,也不见爹娘。
那怪对她,不能说不好。她不愿意,他也不强迫她。每日里珠宝锦罗珍馐美馔应有尽有,还时常弄些新鲜玩意儿讨她喜欢。可她就是不喜欢,只是哭。那怪也不恼,就是叹口气。
有一回夜半难寐,她披衣起身,走至窗前看星星。
看着看着,就落了泪。
这三年长日寂寞,她倒是拾起了幼时爱看银河的这一习惯。只是不知为何,从前常隐隐可见的河畔的那个天神,却再不曾见了。
大约如乳娘所说,那不过是她魔怔。就算真的有天神,又怎会教她瞧见了。
其实哪个姑娘年幼的时候不曾有过这般憧憬。哪个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不曾企盼过厮配仙郎。只是造化不由人。像她,曾一门心思地仰慕天神,最终却配得一个妖怪。
许是察觉到她的动静,那怪也起身下床,走到她身后。
“翠兰,还没想开啊?”
她不欲搭理他。扭过头拭去泪痕,却听见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听说你爹娘向你提起时你并未推脱。”
“我哪里晓得你是这么个模样!”
“我可以变化的。”妖怪轻轻道,“我甚至可以变得更俊俏些。”
“你就是变作个天神,你也只是个妖怪!”她不知为何胆子大了起来,许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许是,笃定了他不会伤她。
果然那怪只是又叹了一声,叫她早些歇息。俄顷便听得狂风大作,那怪已是去了。
后来他便来得少了。
或五日一来,或十日一来。来了也不似从前多话,只问她肯不肯。
她自是说不。那怪便低头哦一声,略坐坐便走了。
他不在,她便益发寂寞。夜里望着银河,流的泪也益发多。
这一日,她站在窗前,忽闻落锁之声。
她大惊回头,看见爹娘老泪纵横的脸便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好容易止住了。娘忙拉过她,叫她见过长老。她抬眼,一只猴子扛着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正冲她懒懒地笑。
后来猴子与那怪打了一整夜,第二天便押着全身绑缚的妖怪落下云头。
妖怪拜了猴子的师父为师,他们要一同西去了。
送别那日她不愿去,只推说身子不爽。打发了杏儿去给他们送些吃食之后,那只猴子忽然出现在她的绣房里。
“你们的事,”猴子把他的棒子往肩膀上一扛,“老猪都跟我讲过了。”
“所以呢?”她面无表情。
“所以……”他把棒子收起来了,而她几乎没看见他是怎么收的,“这些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的事老孙原本不爱管,只是你有句话说得难听了些。老孙好歹救过你,就多跟你唠叨两句……”
七年后。
她顶着妇人的发髻,带着一身风尘,回到了高老庄。
乳娘和母亲先后病逝了,杏儿也配了高福儿。五年前父亲做主,将她许给了陈家庄的一个书生。
那是个白白净净的男人,清癯的脸上透着斯文,一身的书卷气,同那莽汉样的猪妖没半分相似。
坐上花轿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坐花轿了。
婚后丈夫仍是一心读书要考功名,而她除了洗衣做饭还要兼管着佃农——这些,那斯文的书生是不会做的。
五年来她只回过两趟家,一回是母亲去世,一回是乳娘病危。乳娘的病榻前她攥着她的手,听她气若游丝地抱怨:“怎么这么些年都不回来啊,还不如那三年呐……”
她一怔,眼泪滚了下来。
后来她的丈夫终于得了个举人的名头,却开始整夜整夜地流连在楚馆秦楼。有一回她寻去,花魁娇媚地眄她一眼,将杯盏凑到她丈夫唇边,声如莺啭:
“这就是那位配过猪妖的娘子啊——哦奴家失言……”
她冷冷地瞧着,径向她丈夫道:“休书我已带来,烦请郎君画个押,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那男人依旧迷迷昏昏,口中含糊道:“你给我家去,休要在此丢人现眼。”
她不管,将休书望他脸上一掷,转身出了青楼。
身后犹有路人指指点点。
她拉一拉背上的行囊,走进阔别多年的庄子。
路边有卖糖人的老丈,没认出她,却热情地招呼:“夫人,买糖人吧?”
她瞧了一眼,眼睛忽然湿了。
犹记得那三年里,那妖怪有一回过来,神神秘秘地说,娘子,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说着也不顾她冷淡,径从怀中掏出个糖人来,瞧去依稀是个女子的模样。
可那糖易化,在他怀中熨得热了,此时化得不成样子,已粘了他满手。
他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去藏在身后。而她见他这般模样,竟也掌不住一笑。
回到高家,杏儿夫妇接出。她略将夫家的事提了一提,两人一同骂道“这天杀的狗才”。
她也不欲再提,便说要歇了。杏儿要服侍她回绣楼去,她说不用,我自去逛逛。
然后一人悠悠地,上了西北角的那座小楼。
那楼久无人居,早已废弃多年,一应陈设俱已搬走。惟那处轩窗依旧,窗外银河依旧。
月华倾泻处,银河依旧。亮,且凉。
她倚窗站着,不觉想起那一日那个自称姓孙的猴子所说的话。
他说,老猪原是天蓬元帅,统御银河八十万水军。
他说,老猪被贬下凡,罪名是在广寒宫门前调戏了嫦娥。
他说,老猪其实并没有调戏嫦娥,他只是喝多了酒,在银河畔跟一个下界的小姑娘说话。
一个下界的,喜欢看星星的,扬言想要嫁给天神的小姑娘。
那以后那个天神再也没有站在那里。他落在凡间,失去了天神的容貌,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妖怪。
后来他找到了那个小姑娘,在一座小楼里,陪她度过了三年的时光。
但她对他说,你就是变作个天神,你也只是个妖怪。
现在他,或许在西行的路上,或许站上了西天的莲台,或许会回到银河畔,重新成为一个高大又俊美的天神。
但肯定的,他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来了。
窗外,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那是她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
【后记】
寒假结束前的一天,中午全家一起看了《西游记》,演的是高老庄。本来挺滑稽的故事,这一回看,却莫名地心疼起二师兄来。
他被贬下凡,误投猪胎,失去了天神的身份和容貌,在人间受尽辛苦。
直到他遇到高翠兰,救了高翠兰。这样英雄救美的故事,若不是因为他的相貌和遭际,就应该是一段佳话。
洞房花烛,如花美眷,这本是他触手可及的幸福。
但只要没有伸出手,差一步与差一万步,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我写了这个故事,让高翠兰也与幸福失之交臂。如此这般,才算公平。
至于猪八戒调戏嫦娥事件,在原著里就是个bug,谁TM调戏人家不进屋却跑到银河边上去大吼大叫啊。
所以我就把阴谋论改成了言情风,来圆我自己这篇文。
当然我也知道,就算有救命之恩在前,婚姻之约在后,要人家女孩子跟一头猪同床共枕,也的确是强人所难了。
但你高家也不能把人家当妖精打,过河拆桥不是?
好啦,好啦,我们又不是写论文。
自娱自乐。
开学快乐。
高翠兰:触手可及的幸福2018年2月25日,戊戌年正月初十
亲笔于栖霞